手机txt小说下载网- 提供下载 小说排行榜:http://www.xiaoshuodabao.com/top.aspx,最新更新小说:http://www.xiaoshuodabao.com/news.aspx 《天使漫游拉连河》 作者:万方 1   这是关于一个诗人的故事,里边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个故事不可能发生在别的场合,只能发生在以下的时间和地点。这地方是个屯子,叫“吆喝铺”,它离拉连河很近,应该说就在拉连河边上。拉连河宽广沉静,具有威严,屯子里的土坯房屋一座座低矮地匍匐着,似乎知道它们的存在是附属于拉连河的。   吆喝铺的人心里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们为此而快活。在地里,干活的后生锄着锄着地忽然立直腰板,深深运一口气,“嗷”地大叫一嗓子;把声音拖得很长很长,自由自在,简直和狼嚎差不多。一阵叫声还没落,就有别的人跟上来,呼声此起彼伏,传到拉连河上,原野变得无限广阔。   此时,太阳正在以人们难以觉察的速度落下去,河面上流光四射。一个异常响亮而短促的声音使河面上一道小小的波纹抖了抖,那是李三良的喊声。李三良的脑子里并没有想到拉连河,这条河对他还很陌生,他那光光的脑壳感觉到春天的微风,心里的一样东西不由地蹿出来和那股风汇合。他的脸在夕阳下闪着油亮亮的快活的光。队长老庞头嘟嘟囔囔骂道:小兔崽子,叫个鸡巴毛叫!但老庞头儿心里是高兴的,要不他的屯子为什么叫作吆喝铺呢。   在上山下乡的日子,吆喝铺分来了五男两女,是从北京来的。就像要从天上掉下人来,屯子里议论纷纷。可真到了吆喝铺的只是两个男的,李三良和马大歧。他们俩不是正经八百学校的学生,是社会青年,另外五个学校的男女生极不愿意和两个流氓分在一户,向公社提出强烈要求,公社就把他们并到邻村的太平集体户去了。吆喝铺就成了马大歧和李三良的天下。   别人逃避他们,马大歧和李三良挺得意但也有点气恼,不过太平并不远,离吆喝铺只有五里地,他们随时都能跑过去,让太平的人太平不了。离开了城市自然缺少了用武之地,但是也少了被派出所雷子盯着的别扭,少了随时可能再进炮儿局的危险。马大歧阴笑着和李三良说,甭急,在这地界儿混好了,有这么个窝,再干别的就更妥啦。李三良从来相信马大歧的话。   这天三良想去看看拉连河。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可天还很亮,三良沿着荒草丛中的一条小路走着。草越来越高,几乎齐到他的腰,他一边走一边用手掌捋过高高的茅草尖,手上毛毛扎扎的感觉让他说不清地兴奋起来。他开始用力挥舞胳膊,抽打茅草,还自在地吹起了口哨。他吹的是“四季流浪的人归来,鲜花满地开……”,他在心里念叨着歌词儿。   拉连河远远地出现在眼前。三良站住了,口哨声噎了回去。太阳沉入了地平线之后天光正迅速暗下去,但这一刻,在一切景物就要模糊消逝之前,在这微妙的临界点,大自然处于最最透亮的空气之中。拉连河像水银沉缓地流动,远处的河面罩着一层淡粉的青纱,天地间那么美丽宽阔;李三良木然的脸上大嘴不由微微张开来,细小的眼睛呆滞不动。他是在城市的胡同里出生长大的孩子,从没有看见过真正的大河。   他快步穿过草丛,跑向一块高于河岸的土坡,他想好好看看四周的一切,然而已经晚了。河对岸已经看不清楚,河面上有个灰乎乎的小影子,像是条船,可又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在离他不远的前方有什么亮东西突然一闪,三良浑身一激灵。立刻他看见河边上立着一个人的身影。他本能地缩下身子,让草丛把自己挡住,同时向那个人移近。   他离那人越近越觉得奇怪,他脸上一闪一闪发出的光亮是什么玩艺儿?再近一些,啊,是玻璃的反光,是眼镜!他猛然想起屯子里的人说起过有个老头儿,也是刚从城里下放来的。   三良的感觉活跃起来,对,准是他,这老家伙在这儿干吗?李三良从来不是个冷漠的人,相反他对任何事情都有兴趣。现在他就对这个城里来的老头儿独自站在河边的情景感到好奇。他屏气等待着,静静地观察;在苍茫的暮色中老头儿的身影单薄矮小,乱糟糟的头发被风吹动,这样的景象三良记得在什么电影里看到过。光线很快地暗下来,要想看清那个背影已经有些费劲。他不耐烦了。   黑影移动时他正好把目光移开,等他忽然发现人影不在了顿觉吃了一惊。他想那人走了,又觉得不对,凭着自己的好眼力果然又看到了。那人影平缓无声地移动着,不像人倒像一件东西。三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件灰蒙蒙的东西,接着他看见一片闪烁的亮光,是水的波纹,跟着就听见那家伙走进河里的动静;哎哟,这是怎么回事儿?   三良从草丛里站直身子,死命地望着眼前的情景。在浓重的暮色中,这景象真太怪了,把他都弄糊涂了。所以他就看着那个人影一点点移进水里,摇摇摆摆,渐渐被河水淹没……一刹那三良突然看不见他了,但他能分辨出那片晃动的水光。他不由叫了一声:不好!   三良说不上怎么已经站到水里了,河水冰凉,双腿间能感到水流的力量,他手臂在水里搅动,触到了一样东西就使劲揪住,忽然间身体失去平衡掉进水中。他吓了一跳,但很快站住脚跟。在齐胸的地方水面亮晃晃地荡漾。这时他看到就在近旁有样东西露出水面,他伸手去拉,一个湿淋淋的脑袋从水里钻出来,给他的感觉像一条狗。   老头儿哽咽着咳嗽起来,湿漉漉的鼻息喷到他脸上,三良冲口骂道:操你妈你丫找死呀!说完他的心一惊,可不是嘛,这人就是找死!他有些傻眼了。那张湿淋淋陌生的脸正对着他的脸,几缕头发笔直地贴在脑门儿上,使那张脸奇怪地像个孩子。三良转身向岸上走去。   原野已经完全被幽暗笼罩,四下空旷寂静。三良走上岸回身喊:嘿!上来哇!干吗哪?他的声音传得很远,但没有回应。过了老半天,他终于听见一阵汩汩水声,渐渐看见一个黑影向自己走近。离他还有一段距离时,那人影咕咚坐到地上。   “嘿,你,你不想活啦?”三良走了过去。   他听见老头儿在呼哧呼哧喘气,“没……不、不是……”   三良一股邪火冒上来:“操你妈不是什么!”   “我,我不、不想死。”   “那他妈你是干吗!啊?你说。……说呀!”   三良听到自己的回声在河面上传递,然后一点动静都没有了,静得能感到自己的心跳。老丫挺的,死了得了。   他立刻说出口了,“管你丫死不死哪!操,全他妈湿了……”他哆嗦着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风真凉,他使劲甩了甩头上的水,用力拧衣服,这时他听见老头在叫他:“同、同志……”   三良停住手:“干吗?”   黑影费力地站立起来,“我,我是个反动文人,是改造对象,我叫麦夫,对不起,你听见了吗?”   隔着沉沉的夜色李三良也能感到老头儿的牙齿在打战:“我请求你,相……相信我,我不是要自杀,的……的确不是……”老头儿抖得说不下去了。   三良感到说不出的别扭,他没法把发生的事儿弄清,也不想弄清,他只想暖和点儿。   “操,走不走?”   “上,上……上哪儿?”   “回去呀!”   没有回答。   “那我走了。”三良一转身离开了老头儿。   夜已经降临,高高的茅草成了大片大片晃动起伏的黑影,三良走着走着几乎迷路,终于看见远处有一小点黄黄的亮光,又有两点,那一定是吆喝铺了。他几次回过身朝后望望,什么也没有。有一会儿三良觉得听到什么,像是有人在哭,可站住再听,又没了。在微弱的星光下四野一片寂静,他发现头顶上的夜空黑蓝黑蓝的,星星密密麻麻。   李三良把自己碰到的怪事和马大歧讲了一遍。马大歧哼哼一笑说,这就对了,别当只咱们惨,比咱倒霉的主儿有的是,像那些黑帮反动分子什么的都没好果子。马大歧的话总是有理,可问题不在这儿。三良不是没见过惨事儿,他们一条胡同的街坊有两家被抄了,武大婶的脑袋让皮带扣打出个窟窿,血咕嘟咕嘟往外冒,是三良用平板车把她拉到医院缝了十几针。当时他有种又憋闷又兴奋的感觉,很快就过去了。而这天晚上,在宽阔河水的映衬下,那黑漆漆的身影悄然移动,然后消失,天地间是那样空旷寂静,就像那老头儿压根儿就不存在,那感觉叫人说不出来。他想起老头儿还和他说对不起,当时他就一愣,现在再想觉得真够神的,人都要死了还对不起,对不起谁呀。   三良说要不再去河边看看,看那老家伙到底死没死。马大歧没兴趣,他困了。三良也觉得挺累,眼睛一闭上就睡着了。   早上他们没有听见庞队长叫出工,他俩醒来时太阳已经升高了。马大歧使劲挠着他那一头少年白发,忽然说,走,看看那老丫挺的去。   他俩问着找到村边的一个小屋,田野上雾气正在消散,远处的林带微微发蓝。吸进身体里的新鲜空气使三良觉得饥肠辘辘,他恍惚觉得自己是到熟人家串门的。   “哟喝,还活着哪!”马大歧乐呵呵地对炕上躺着的人说。   老头儿努力坐起来,眼睛红通通的,“我实在不舒服,没起来……”   他说着掀开被子,露出瘦小的身体,三良看着绉巴巴的棉毛衫里微微鼓出的肚子和两条很细的光腿,觉得很别扭。老头儿爬下炕想穿裤子,被马大歧制止了。   “别动,站好了。说,你叫什么名儿?”   “叫麦夫。”三良告诉马大歧。   “没问你。”马大歧瞪了他一眼。   “我叫麦夫,是叫麦夫。我能穿上裤子吗?”   马大歧不理他:“你姓麦?”   “不,不是姓麦。”   “不姓麦你叫麦夫?”   “我姓吴,叫吴麦夫,后来改成麦夫了。”   “你吃饱了撑的!”   “是,是笔名。”   麦夫抬起头匆匆看了一眼面前的人,他们是两个少年,脸上的神色极不正派,他只能尽量站好。   “听说你是作家,”马大歧的嘴角浮着幽幽笑意,“不在家坐着怎么上这儿来了?”   “我是改造对象,是反动文人,是资产阶级……”   “得了得了,都知道了,别废话了。”   麦夫抬眼看三良,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光头和他之间有过联系。   他告诉他们有许多人和他同时下放到这地方,但是在吆喝铺只有他一个人,因为他最坏最反动。   三良忽然呵呵笑开了,冲着马大歧说:“操,那不就跟咱们一样。”说着转向麦夫,“你丫够份儿的,和我们哥俩儿一个等级。”   “你懂个鸡巴,咱们是知识青年,是响应毛主席号召来的。”   “别操你妈了,就你,还毛主席号召?”三良笑得两眼眯成两条缝,一个劲儿从鼻子眼儿里往外冒气,马大歧瞟着三良,也歪嘴笑了。   现在麦夫相信眼前的这个光头就是昨天晚上跳到河里救他的人。他要把他怎么样呢?   三良和马大歧相视笑着,马大歧一转身,把手伸向放在炕头的帆布箱子,揪住把手用力一提,箱子一翻个儿扣到炕上。那动作又出人意料又干净利索,接着他自然麻利地翻弄起来。三良站在一边还在咪咪笑着,看着马大歧:“有什么好玩艺儿?”   马大歧在揉成一团的衣服里面发现了一个手电筒就揣进口袋里,把两双毛线袜子放到一边,还有一副护膝,他没回头对三良说:“你看看他身上有什么。”   “操,丫光着呢。”   “衣服,衣服口袋。”   三良在被子上找到麦夫穿的衣服,从衣袋里摸出一副眼镜。   “那、那是眼镜。”麦夫紧张地说。   三良斜了他一眼,看见老头儿脸上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瞪得很大,乞求地望着他。“能,能让我戴上吗?”   三良没理他,又往兜里摸,摸出一块灰乎乎的手绢,他生气了,“操,你丫自己掏,都掏出来!”   麦夫接过衣服,怔怔地望着三良。   “掏呀!”三良大喊一声。麦夫身体一抖,抬起手指指枕头:“在那儿。”   三良回过身翻开枕头,枕头下有一个棕色的塑料钱包,他拿起来递给马大歧,钱包里有七十多块钱,马大歧满意地一笑,把钱包放进兜里,然后一脸严肃地向麦夫转过身,盯住他:“姓麦的,你别以为能蒙过去,”他故意停顿了一会儿,“昨儿晚上你干的事叫自杀未遂你知道吗……”   “我没有!”麦夫不顾一切地反驳。   “什么没有!你还敢不承认!你丫对抗政府你跑不了!”   马大歧的唾沫星于溅到麦夫脸上,麦夫的心在下沉。   “好,就这么着了,我们走啦。回见。”马大歧抬脚就走,三良愣了一下,紧追着马大歧出了屋门。   那天李三良和马大歧跑到长岭镇上大吃了一顿,回来的路上又转悠到太平集体户。三良很带劲地讲起拉连河上的奇遇,户里有个叫蒋非的男生忽然喊了一声:“麦夫啊!”   “怎么,你认识?”三良好奇地瞪起眼睛。蒋非说他看过他写的诗。   三良乐了,“丫昨天真他妈够湿的,湿大发啦!”屋里的人看着他都不出声。   有那么一会儿李三良觉得有什么事儿不大对劲儿,扭着个儿似的,可他的脑子不是用来思考问题的,“别操蛋了。”他想。   晚上李三良的肚子不合适了。他跑了一趟茅厕,躺了一会儿又不成了。他和马大歧住在队部的一间小仓库,旁边是牲口棚,茅厕在牲口棚后面,是用玉米秸围起来的。三良蹲在那儿舒适地哼哼着,当他提着裤子站起来,猛然发现离茅厕不远站着个黑影。   “谁?”他高声问。   “我”   “你是谁?”   “麦、麦夫。”   “操你妈,你要吓死我呀!”三良怒气冲冲系着裤子走出茅厕。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真对不起……”   三良的气忽然消了,他觉着一连串的“对不起”很好玩。   “干吗你?”   “我,我想要我的眼镜。”   “什么眼镜?”   “早上,你不记得啦,你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麦夫停住,等着李三良想起来,可三良不记得了,“谁拿你眼镜了!”   “对不起,没眼镜我实在什么也看不见。确实是这样……”   “你看得见看不见跟我有什么关系!”   “请你再想想看,我记得是你……”   “你记得?你记得管个屁!我没拿,我要那玩艺儿干吗。”   “可我实在是找不到了,没有眼镜我真是没办法。”麦夫绝望地说。   “操,你有完没完,我说没拿就是没拿!”   三良转身就走,麦夫没再出声。三良走了几步忍不住回过头,看见麦夫一动不动站在阴影之中,看上去只是一块更黑的黑暗。   一时间三良很气恼又很难受,猛地大吼一声:“操的,走!”   三良噔噔噔带头朝麦夫住的地方走去。麦夫顺从地跟在他身后,他的心不安地跳得很厉害,这个发火的男孩儿把他的眼镜究竟放到哪儿了,亦或确实没拿,他都不清楚。暗夜中他们一前一后穿过屯子,身影像在水中移动。   他们来到麦夫的小屋,屋子里点着一盏小油灯,十分昏暗,三良进屋就翻,影子在墙上攒动。麦夫站在门边看着他。   “操你妈,混蛋三八蛋!”三良到处都找不到眼镜气得大骂,说不上为什么这个老头儿的事儿叫他生这么大的气。   “是没有吧?”麦夫小心地试探着问。   “那你说怎么着!”   “会不会,在你身上?”麦夫的声音非常轻微,可三良还是暴跳起来:“你丫来翻,操的,你丫找打呀!”   油灯的火苗被震得颤动了,升起一缕细小的黑烟;麦夫木呆呆望着三良凶狠的脸,眼前一片昏黑。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微微摇晃,好像就要倒下去。   这时三良也感觉憋闷得厉害,他简直恨透了这个老头儿,恨不得揍他。他的手已经伸出去揪住他的衣领,这时他愣住了。 2   麦夫微微惊奇地看着近在眼前的一双小眼睛眨巴着向他闪亮,接着感到三良的手松开了,轻轻把他推开。   “我操,你丫太有两下子啦!”   “对不起,你说什么?”   “你拿我开涮哪!”   “测什么?什么涮?”   麦夫懵里懵懂的样子使三良忍俊不禁。他用手指戳着麦夫的脸,边戳边“咯咯”地笑出声来。   “怎么,怎么了?”麦夫糊涂了。   “老麦头儿,你说你真的看不见?”三良拼命忍住笑。   “是呀。”   “真的?”三良加重了语气,“你丫再看看,看,这是几?”说着他举起右手,伸出一个手指头。   麦夫看见了,“是亚。”   “这是几?”   “2。”他回答道。现在麦夫觉出事情有点儿奇怪了,他怎么都能看见呢,而且还很清楚,连对面这孩子脑门儿上的小红疙瘩也清清楚楚。   三良的手猛然伸到他脸上,抓走了一样东西。立刻,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不清。麦夫心里一哆嗦,是的,现在他能肯定有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正在发生,是什么呢?   李三良从麦夫脸上拿下去的不是别的,当然是眼镜。那眼镜一直就带在老头儿的鼻梁上,可他压根儿没觉得,他妈的天下竟然有这种事儿!而自己竟让他搅得五迷三道,跟个大傻冒儿似的还满世界找呢。   三良越想越可乐,笑得都站不住了。麦夫死死地盯住三良手里的东西,那是样闪着可爱的亮光的东西,他用手摸摸自己的脸,眨巴眨巴眼睛,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世界不会在几秒钟里发生变化,可对于麦夫来说的确发生了。他的眼前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清,可三良热呼呼的粗鲁的笑声就在他耳边震响。这声音具有一种奇特的力量,冲撞着麦夫的身体,使他又紧张又激动,胸口里一直堵塞的东西被冲开了,他的呼吸忽然畅通起来。   五月了,清晨依然很冷。光裸的田野上飘浮着乳白的雾气,土地被滋润得黑黝黝的。太阳一出来薄雾很快散去,随着太阳渐渐升高,气温也升高了,地下的种子感到温暖的孕育的力量,就快快地发芽长起来。   麦夫坐在田拢上除草,身上的衣服晒得发烫,头也热腾腾的。他觉得用小耙锄很容易伤了苗,干脆用手拔,拔干净一小片就撑着屁股往前挪。等他干完一垅,别人早到远处的另一块地头休息去了。   麦夫急急地赶过去,人们正在说笑。   “嘿,老麦头儿,孵下多少蛋了?”一个女人大声冲他嚷。   后生马椿才迎面走过来,伸出手胡噜他的上身,麦夫不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下意识后退。   “这老母鸡,躲啥躲!”马椿才一面胡噜一面回过头冲大伙儿喊,“咋整的,连根儿蛋毛也不见……”   队长老庞头儿向他斜斜眼,“就他,哪抵只老母鸡了。鸡巴毛光会个吃!”   女人们用手捂住嘴,已经笑得不行了。李三良躺在地头上,这时推开盖在眼睛上的帽子,欠了欠脑袋,“会吃,操,会吃也是本事,就你们,连吃都不会。”   “说的啦,吃还有不会的。”大伙儿都不服。   “不是挤兑你们,你们呀,都他妈大葱沾大酱的脑袋。”   “你是啥?猪八戒的脑瓜子!”   姑娘媳妇笑得七仰八叉,滚成一堆。李三良一纵身跳了起来,两步走到她们面前直愣愣瞪着她们看,像是看入了迷。女人们渐渐收住笑声。   三良死盯住她们慢悠悠地说:“真他妈的逗,是吧,太可乐了,怎么不笑了?笑啊!笑够了吗?”   麦夫站在一旁想,这些乡下女人确实奇怪,经常一看见他就笑,笑得莫名其妙不可收拾,弄得他十分不安。现在李三良算是让她们难受了。   “烦人带冒烟儿的。”一个小姑娘忽然冲三良说。   “你说什么,大声点儿说,我耳朵不好使。”   “说你烦人!”   “你个小丫头片子,”李三良一步迈到她眼前,“瞧你丫那操性。”   “操,骂谁呢?”后生马椿才不干了,那小姑娘是他妹子。   “操你妈谁找骂就骂谁!”三良梗着脖子说。   “三良子!”马大歧一直和庞队长坐在一块抽烟卷儿,他拍拍屁股站起来,朝小女孩儿瞪了瞪眼,“小姑娘家家的,别和老爷们儿逗。我们三良直性子,急了我都惹不起。”   马大歧从口袋里摸出“大生产”,递给三良一棵,又给了马椿才一棵。一时间没人再出声。庞队长掐着烟屁紧嘬几口,声音又直又瓮:“操,鸡巴毛,干活!”   太阳平稳均匀地发射着它的光热,空气中充满被晒干的青草的气息,这气息那样强烈,薰蒸着,麦夫觉得头有些发晕。忽然他发现他的小耙锄不见了,可怎么也想不出丢在哪儿了。他迟疑地沿着刚刚干过活的田拢往回走,脚下的地很柔软,女人们的嬉笑声渐渐远了。四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微风拂动,他觉得自己像一棵在阳光里枯萎的草,脆弱无力又很幸福。   远方,土地伸向朦胧的天际,风把所有的草都翻向一个方向。麦夫注意到林带边的路上出现了几个人影,很快地挪近了,身上都穿着黄军装蓝制服,他们在地头站住,发出“噢噢”的欢叫。   “我们是弓棚子的,知道大吉普吗?过来呀!”声音在旷野中传得很远。   马大歧和李三良向他们走过去。他们站到一起,头上升起一缕缕淡蓝的烟,一些话断断续续被风吹进麦夫的耳朵,什么车站坛子,什么找茬本儿,几声短促的笑响亮而干脆;麦夫不由地被他们吸引,这些人,他们推推搡搡骂骂咧咧毫无忧虑,看,他们说走就要一块走了。麦夫的胸中忽然一阵发酸发热,哦,永不复返的年轻与自由啊。   他转过身,磕磕绊绊地走了几步,忘了自己是要干什么。   “嘿,那孩子!”忽然麦夫听见有人在身后叫喊,迟疑地站住回过身,看见是李三良在冲他喊,手里挥动着什么东西。   “那孩子!是你的吗?”   麦夫有点糊涂,谁是那孩子?他望见李三良冲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隔着一段距离只见他紧跑两步,猛地抡起手臂,一样东西从他手里飞出来飞向空中;那东西翻着个儿笔直地向麦夫落下来,麦夫愣愣地抬头望着,直到它“嚓”地落到他脚前的泥土里,他才看出是他的小耙锄。   “砸死你!”三良冲他吼了一声。等着的那些男孩儿在远处哄笑起来。   麦夫弯腰捡起锄头,心里想道谢,抬起头看到三良正向他的伙伴们跑去,他们打打闹闹走到大路上。天空云色清朗,风始终在吹拂,吹拂着他们年轻的身体,也吹动了麦夫头上的乱发。麦夫的脸上浮起微笑,他有一种感觉,觉出自己是一个很小很小的部分,而这个部分是属于某个整体的,这感觉使他微笑。   那些年轻而自由的孩子们变成了一个个晃动的小黑影儿,越来越小。在广阔的田野里还有一些干活的人,麦夫握住手里的小耙锄,朝他们走去。   马大歧和李三良跟弓棚子的人分手以后又去了陶来沼。在那个正经的县城里他们收获不小,所有的人都跟傻蛋一样,眼睁睁看着他俩凑近,从一个个口袋里摸出各种东西,他们的灵巧令他们自己都陶醉了。在车站赶上进站的火车,马大歧一声:上!两人就蹿上去。他们顺着一节节车厢往前挤,中间差点儿炸了一回。车一到下站两人就蹿下去了。望着远去的火车马大歧不由念叨着要回北京。结果他们还是回到了吆喝铺。   进入六月,庄稼长起来,苞米地里已经有甜秆儿吃了。三良在地里钻来钻去,找最嫩的玉米秆子撅,有的甜有的不甜。他找着甜的拿给马大歧,可他不希得吃,嫌扎嘴,三良就像马一样大啃大嚼。   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绿色身影摇摇晃晃在路上出现,是黄毛邮递员。他骑过地头时有人喊着问他吃了没?他放慢速度回答说吃了。他的皮肤很白,帽檐儿下翻起几缕发黄的卷发,眼里闪烁着懒洋洋自得的神气。   “毛子!又睡了几个啦?”   “睡了你妈,还有你奶奶!”   黄毛儿边喊边奋力蹬车,后背上还是挨了好几块土坷垃。   太阳落得越来越晚。漫长的一天后麦夫精疲力竭,回到小屋立刻在炕上倒下。有时候他不吃饭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因为他没有力气做饭肚子也不饿。有时他躺在炕上眼看着夜色漫上来,四下是那么静,静得就像一把手枪对准太阳穴。耳朵里有一只充满耳语的海贝,断断续续混乱地讲述往昔的日子。他看见在那间潮湿的西屋,钟函默默无声地坐在旧沙发里,用手捂住额头。她疲劳不堪,又异常迷惑,她已经支持不住了。天黑下来,屋子里一片模糊,钟函始终那样坐着。麦夫回到家时,她抬起头,在昏暗的灯光里用一种淡淡的眼光看着他。   这时麦夫甚至能闻到那股熟悉的霉味儿,感到灯光下一团的绝望。他极力制止自己想下去,不过这种简单的老死他乡的日子也是他不敢多想的。   迷迷糊糊之中麦夫惊醒过来,感觉口渴异常,但他只是在脑子里想像着水流进干渴的喉咙时的畅快,身子却动弹不得。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操,黑灯瞎火的干吗哪!”话音中三良已经进屋。   麦夫坐起来,有点心慌。   “点上灯!”三良命令道。他本想逗逗麦夫,可不知怎么搞的一下就把信拿出来了。   麦夫的脸在灯火里忽明忽暗,看着三良手上的信,却没有接。   “你要不要?”三良问。   “我的?”   “废话。”   麦夫这才伸手把信拿过来。他看着信封上面的字,就像是不认识,左看右看。   “谁的信?”三良问。麦夫没有回答,什么也没听见。他撕开信封,手指头像一只小虫子一口口整齐地咬,三良看着挺有意思。信只是一页纸,麦夫却看了好半天。在他看信的时候,三良仿佛觉得有一只大钳子轻轻地夹着自己,不能随意乱动似的。   他默默地点上一支烟,抽起来。   钟函娟秀的小字就像她细微的说话声,她告诉麦夫她和麦子一切都好,麦子面临下农村插队的问题,但是由于她只有这一个子女,而她已经离婚,孤身一人,所以学校工宣队会考虑让她留城的。如果真能如愿那就谢天谢地了。你呢?她写到,在那里过得了吗?要当心身体,能当心尽量当心。你我都应该明白,无论如何总要过下去的。我收拾箱子发现了你的皮背心,要不要寄去?你怎么吃饭?这句话写完又被划掉。就写这些吧,我要去买煤了。希望你自己保重。   在信纸的下方麦子的字又大又圆:爸爸,送你一句诗: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希望你乐观一些。再见。   油灯的油不多了,一股黑烟直往上蹿。   “谁的信?”三良忍不住又问。   麦夫摘下眼镜,抹了抹眼睛,三良吃惊地想,死人啦?   “出啥事儿啦?嘿!问你哪!”   麦夫还是不出声。三良急了,一抬手把信从麦夫手里抽走,凑到油灯下看了一遍。看完信他又看看麦夫,盯住他问:“这是谁呀?”   那天晚上李三良知道了麦夫的老婆姓钟,叫钟函,因为麦夫有问题和他离婚了。麦夫说不怪她,自己的罪孽实在太重,是敌我矛盾。三良没出声,但心里在冷笑。   麦子是麦夫和钟函的女儿,她是个非常好的孩子。由于有麦夫这样的爸爸她受了很多连累,现在可能会好些了。   三良想不出麦子能有多好,连亲爹都不认。可他没说出口。他看着老麦头儿把信认真地叠好,小心地放进上衣口袋里,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儿堵得慌。   麦夫送三良到门外,连声地谢他,最后还鞠了个躬。   三良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甩开大步离开麦夫的小屋,在心里边说,别操他妈了,去他妈的吧……,他自己也没弄明白这话是冲谁说的。   那天早晨马椿才跑得气喘吁吁,来告诉马大歧北京来人了!是来抓马大歧的!人刚到公社,说是带着馏子。马大歧翻身从炕上跳到地上,他没说更多的话,只说椿才,咱哥俩以后再说,这会儿我是来不及谢你了。   马椿才的长脸有些发灰,大张着嘴,露出一口黄牙:“咋、咋整?”   马大歧飞快地扫了三良一眼:“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三良把自己全部的钱都掏出来,马大歧拿了整数,把零的留给他,然后出门就钻了高粱地。马椿才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追了几步又转回来,看见三良愣愣地站在屋当中。   “咋整的,操,犯啥事了?”   三良惊醒过来,一屁股坐到炕上,身子往后一倒。“没啥事儿,丫去年杀了四个人。”   “真事儿咋的?”马椿才的声儿都变了。   三良斜眼瞪着他:“嘿,快接着,眼珠子要掉啦!”   “啥?”马椿才根本没听懂。   三良放声大笑,笑得身子乱颤。这样一来他心里就不那么紧张了。   后来得到的消息是,确实有人到公社来调查马大歧的情况,据说有个犯人从青海大狱里跑了,过去和马大歧是一伙的。警察没到吆喝铺来,就回去了。可马大歧一直没露面。   李三良一个人挺闷的,一时又想不好能上哪去。他为马大歧担心,不知道这丫挺的躲哪儿去了,会不会被抓了?又想,那天他俩要是一直坐火车回北京就好了,可也难说,说不定没进家门就让雷子铐走了。这么说,吆喝铺还是个好地方。   傍晚时分,三良又溜达到拉连河,他总觉得马大歧八成过河跑了,因为他记得在哪看到过有这么一说,隔着水狗就闻不着人味儿了。   西边天上布满一团团硫磺色的云,浑圆的云头镶着金亮的光边,三良越走越觉得痛快,觉得天高地大,不由唱起歌来。   “凄惨啊,荒凉的东北疆,你为什么这样荒凉……”   “走遍了万水千山,尝尽了苦辣甜酸……”   “流浪的人归来,鲜花满地开……”   “白兰白兰朵朵儿香,人们的青春和花儿一样……”   三良一首接一首唱得来劲,忽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猛回头看见麦夫朝他走来。   “你的歌唱的真好听,把我引来了。”麦夫衣冠不整,镜片反射金光。   三良有点不好意思,“干吗呀老麦同志,又想人格丫路死拉死拉的?”   麦夫笑了,“死拉死拉的不想,咱们开路一妈斯。”   他们俩走向高高的河岸,这时西天已经红透了,河水像流淌的金属溶液。麦夫站住,默默地望着红通通的拉连河。   “我说,那天你真把我吓一跳。”三良想起上一次的情景,“我就纳闷儿你站那儿想干吗,闹了半天想跳河,你倒是找个能跳的地方呀!”   麦夫静静地叹了口气:“是啊,我是个怕死的胆小鬼。”   一句话把三良憋住了。两个人都不再出声。天边的云团渐渐变为青灰色,但整个天空仍然被金色的薄雾笼罩。他们走到一块平坦的空地上坐下来。   “多好哇,这天空。”麦夫轻声说。   “你说啥?啥好?”   “你看嘛,天空,像奇迹一样。”   三良一点也弄不懂什么是奇迹,只是看见天上冒出了一颗星星,过一会儿就有了好几颗。   四周的光线越来越暗,一只鸟在河对岸叫了两声。   “你闻。”麦夫说。   “啥?”   “这空气……”   三良朝麦夫扫了一眼,发现老麦头儿闭起眼睛,鼻孔一张一张地使劲吸气,他看得直想笑。   麦夫睁开眼,像忽然醒过来,“知道吗,天使呼吸的就是这种空气。”   三良笑出了声儿,“啥使啊,没听说过。”   麦夫望着三良,眼镜闪闪发亮,“你多大了?”   “十六。”   “哟,那咱俩整倒个个儿。我六十了。”   “你都写点啥玩艺儿呀?”三良忽然想知道。   麦夫微微有些吃惊,“我?我写的都是毒草,有毒的东西。”   “真的?”三良乐了,“毒死多少人?”   “我不知道,真是不知道,不知道我是不是做了很多的坏事儿,”麦夫顿了一下,“是不是一个坏人……”   “就你,不是看不起你,你敢干什么!”   麦夫看三良一眼,“说得对,我连死都不敢。”   听到麦夫又说这种话,三良有些生气了,“死个鸡巴!活着多好。”   “是吗?你怎么知道死就不好,你又没死过。”   三良感觉被问住了,一对小眼睛眨巴眨巴说不出话来。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暮色更浓了,天上的星星也越出越多。   “三良,你家里有什么人呢?”   “我爸,还有弟兄两个,还有一个姐。”   “你妈妈呢?”   “没了。”   “哦,对不起。” 3   李三良告诉麦夫他爸是煤铺送煤的,他妈没工作,打小时候他妈身体就不好,一直撑着,后来撑不过去了。兄弟一个跟姨过了,还有一个腿有残疾,在家呆着。姐姐有对象了,是工厂的,可能快结婚了吧。   三良说话的时候扁平的脸上毫无表情,像是说别人的事儿。“我妈不在了,反正我也不靠家里他们谁,这辈子就那么回事儿。”   “怎么回事儿呢?”麦夫很认真地问他。   “活着就得了。”   麦夫的心隐隐作痛,“是啊,活着,可活着又是为什么呢?”这回他并不是问三良。   “你说活着为什么。”   “我不知道。”   “那不就结了。”   有一会儿功夫两个人都陷入各自的心思,好像对方不存在了。突然麦夫叫了起来:“看!快看!”   李三良吓了一跳,他看见一只水鸟的影子在飞,飞得很低,几乎贴在水面上,不,它的翅膀已经碰到水了,划出一道弧形的涟漪。   “看见了吗,那只鸟……”   “看见啦。”   巨大的黄色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挂在河面上,因此麦夫和李三良能清晰地看见那只鸟在盘旋。只听麦夫深吸了一口气说,“是啊,它是知道的。”   “谁?”   “鸟。它知道要飞到哪儿去,有人指引它,告诉它……”   “别逗了……”   “不,三良子,真是这样的,它确实知道。”   水面亮闪闪的,衬托出水鸟那静止不动的影子。   “在这个世界上该向哪里走呢?常常我不知道。”麦夫的声音轻悠而沉重,“可是你看,有人给鸟指引方向,何况人乎。”   就像听到了麦夫的话,那只鸟叫了两声,飞得高了一些,几乎就在月亮里盘旋。它一圈圈转得越来越大,飞出了月轮,有一会李三良觉得他还能看见那只鸟,看见它漆黑的影子。一支曲调不由地从他的内心轻轻飘出来。   月亮把拉连河映照得银辉烁烁,三良的口哨声萦萦绕绕地颤动着。   又过了些日子,公社来通知让所有的知青和下放干部到公社开会,传达中央的通令。那天早上,三良和麦夫结伴出门儿。   “你的那个伙伴呢?还没回来?”麦夫问。三良说没准儿是折进去了。他给麦夫讲起自己被关在里面,五天五夜没合眼的经历。麦夫问他是不是失眠?三良吃吃笑了,“巴掌大的屋关十好几口子,你一个生棵楞,想躺,连坐的地儿都没有。”   “那么比牛棚还不如了。”   “不是吹的,换了你,不用多,三天就玩儿完,没地儿拉屎憋也把你憋死。”   “牛棚也不是随便可以拉屎的,也要按时间规定。”麦夫告诉三良。   三良觉得他实在可笑。   “马大歧见过吧,一头白毛儿哪来的,不难,进去七个月,出来就全白啦。过去一提马小刀儿,没不知道的。我亲眼见他连捅两人。进去两回怎么样,(尸从)啦,再不敢动家伙,老老实实当佛爷了。”   麦夫不懂佛爷是啥意思,三良说小孩儿不懂就别问了。可麦夫已经明白了。   “我还一哥们儿,判二十年,青海了。那地方,鸟要往外飞都得带干粮,人想跑,姥姥,到了那儿和死就差不离了,操,比我才大几天!你不都六十了,还不够本儿……”   三良一个劲挤兑麦夫,觉得挺有趣儿。太阳升高了,麦夫走得有点喘,但他还是竭力跟上三良,他觉得听三良讲这些可怕的事情也挺有趣儿。经过太平的时候正碰上太平集体户的知青,李三良大声招呼他们,跑了过去,把麦夫扔下了。   隔着一段距离,麦夫看见知青们都回头看他,他放慢脚步,后来干脆在路边站下歇歇,直到那些人走得快看不见了他才又起身。   公社的礼堂很大,是粮仓改建的,前面砌了个土台子,下边摆着一条条用砖头架起来的木板,几个小窗户很高,烟雾像浓云在隧道般的阳光里旋转。   公社领导宣布开会,宣布了三四次,麦夫竭力想听清领导说些什么,可是很困难。整个礼堂就像一架大机器,始终在轰轰地响着。下午情况好了一点,下放干部开始打盹,知青们的兴奋情绪也有所松懈。麦夫的脑子里深深印下“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这句口号。   到了晚上,礼堂里的气氛再次热烈起来,头顶上有好几盏灯照着,光线很亮,给人一种欢聚的感觉,大家都压低声音聊天,一些知青偷偷打起牌来。   麦夫始终坐在一个靠墙的地方,眼睛被烟熏得很难受。他观察出没有人注意他,就垂下头闭起眼睛。有一阵他听见李三良的声音,不由扭头向后看了看,三良和几个穿黄军装的男孩扎在一堆,好像正为谁出了什么牌在争执。休息了,礼堂里乱成一锅粥,麦夫坐在那儿没动。他不动的原因是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今天就要过去了,还有一天他就安全了,就可以回到吆喝铺他的小屋。这时他发现自己的小屋原来很可爱。   有人重重地拍他的肩膀,麦夫吃惊地扭过头,看见李三良站在身后。   “快,借我刀子使使。”三良口气很急。   “什么刀子?”麦夫茫然地问。   “水果刀。快点儿!”三良张开的手掌村在他面前,“拿来呀!”   四周的人在说话,有个女孩儿回头望了他们两眼,麦夫从裤兜里摸出钥匙链,上面有两把钥匙和一个削水果的折刀。三良一把抓过钥匙链扭身就走,麦夫想叫他可没叫出声。他望着三良的背影,只见他急步往外走,快到大门了忽然回过身,“那孩子!接着!”   钥匙链飞了过来,差点儿砸着麦夫身边的人,吓得他一阵嗵嗵的心跳,赶快捡起钥匙链,水果刀当然不在上面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奇怪,麦夫渐渐感到礼堂里有些混乱,许多人都向门口涌去,开始他并不想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一种熟捻的惶恐的感觉渐渐抓住了他,他终于站起来,看见礼堂的灯光照出门外你推我搡的人影,虽然礼堂里还有不少人,可麦夫觉得自己孤零零的。他忽然那么希望李三良能在他身边,那样他就会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是的,他应该等三良来告诉他。   但是李三良没有来告诉麦夫,他不可能那么做,他和另外两个知青被公社的人捆起来抓走了。   大会中断了。晚上麦夫和四个下放干部分住到一个老乡家,听他们议论麦夫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其实非常简单,李三良和几个知青打牌为了悔牌争吵起来,其中一个说:走,外边说去。李三良立刻同意。虽然对方人多,而他只是一个人,可他有把刀子,当他们动起手来,他就用刀子扎了人。   刀子!麦夫的脑袋骤然轰鸣起来,会不会是他的刀子?可那只是一把水果刀,怎么能扎死人呢?!他极力使自己的声音不发抖,问:那孩子死了吗?人家告诉他不知道,反正流了一地的血,够呛。   入夜,麦夫躺在黑暗中,身边的人酣声大作,像打雷一样,但麦夫听不见,他的脑子里充斥着自责的声音。他为什么会有水果刀呢?难道他有水果可吃吗?李三良来找他要水果刀的时候他为什么不问一问?他可以说没有。是的是的,他可以不给他,正如他可以不写诗!根本不写任何文字!可现在晚了。一切都晚了,连死都来不及了。他试过以死这种方式逃脱,可失败了。他怕死,他一点也不坚决。那个知青死了吗?不,他万万不能死,老天爷没让自己死也不该让他死。可万一他死了呢?   窗户纸一点点发白,麦夫置身于一个灰色的混沌空间,他茫然四顾,发现是在一张大嘴里,哈气声如海潮起落,他惊恐地悬浮着。   在上午的大会上,李三良五花大绑地出现了,四个人推着他把他押上台,那场面的粗暴使人震惊。台下一片死寂,所有的眼睛都瞪得亮亮的。三良的头被压得几乎抵到地上,他想抬一抬,但做不到。有人宣布严惩杀人凶手李三良大会开始,公社武装部长走到台前,带领大家高呼口号。这时三良的光脑袋被猛地扳起来,那张脸在抬起的一瞬间非常难看,令人恶心,接着麦夫吃惊地看到那对小眼睛闪烁着,嘴歪了歪笑了。一些手猛力把他的头打下去。武装部长的大嗓门儿振聋发聩:看!这就是李三良行凶杀人的罪证!   麦夫极力想弄清被举得高高的抖索着的那样东西是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敢确定那是一条花格子大裤衩。看!大伙看看这上面的血迹!武装部长神开裤衩:看见了吗?   看不见!台下有人喊。于是裤衩交给一个人送到台下传看。   部长开始讲话,昨天发生的行凶杀人事件是破坏毛主席上山下乡伟大号召的罪行,是对抗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罪大恶极,广大贫下中农和知识青年绝不能轻饶了这个反动流氓!要揭露他的罪行,让他和他的同伙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毛泽东思想的照妖镜……,这时裤衩传到一个女生手上,她手一松捂住鼻子,裤衩掉到地上。   台下爆发出一阵短促的哄笑。李三良梗起脖子,他的脸扭歪着,邪恶的目光胡乱扫过场里,也扫过麦夫的脸,但没有认出他来。   动,敢动就揍他!武装部长大吼一声。四个人一齐使狠劲儿,三良趔趄了两步扑通摔倒在台上,身体被压得匍匐在地。武装部长扭回头,目光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在会场上扫了几个来回,似乎在掂量谁还敢动一动。“有人,”他爆出一句话,“给李三良提供凶器,”说完这句他停了一会儿,目光威慑全场,“是谁麻溜快坦白,想蒙混过关那是做梦!贫下中农的眼睛是雪亮的。”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万岁!”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口号声在礼堂里轰轰作响,一股冷冰冰的规模很大的东西在麦夫的胸口向上翻,他拼命忍着忍着,终于忍不住了,苦涩的汁液充满他的嘴,麦夫只来得及抓住头上的帽子,捂到嘴上。   散会的人群从麦夫身边走过,有个人在他旁边站住,麦夫听到他的声音在问:怎么了,你病了吗?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的男人的脸,但叫不上名字。又有人凑过来,他们都是知道麦夫的。麦夫紧张得不能自己,他眼里闪烁着泪光,痛苦地摇着头,不,不,没事,你们走吧,不要管我,快走吧。   他的紧张感染了那几人,他们互相看了看,走开了。礼堂里渐渐空了,烟气一层层地悬浮着,麦夫站在可怕的混沌中,脑子在嘣嘣嘣地跳,坦白,坦白,只有去坦白……   在公社礼堂门前,麦夫刚刚说出要见武装部长,胳膊就被扭住,三四个人簇拥着他走过一段长长的走廊,脚下的砖地坑凹不平,麦夫几次要摔倒,但始终被人拉扯着没有倒下去。然后他被拥进一间屋子。   恐惧使麦夫的视力有些模糊,在一片黑乎乎的面孔之中他总算认出了武装部长的脸。那张脸咧嘴一笑,露出烟熏的黄牙:“哟嘿,来啦,找我啥事儿?”   麦夫张开嘴但发不出声音。突然他感到一下打击,很重,来自他的后脑勺,麦夫懵了,他挨打了吗?他的脑袋不由自主垂下去又弹回来,紧接着一股力量迫使他双膝朝前一弯,他什么都没弄清已经跪到地上。   屋里的人发出快活的哄笑。   一个声音从笑声中冲出:我就操你们姥姥,刀是我的!王八蛋你们听见没有……   空气中爆发出一阵“哪僻啪啪”异常清脆的响声,在离麦夫不远的地方,许多手眼花缭乱地扬起落下,吼声四起:小兔崽子工八犊子,低头!低不低头!狗鸡巴操的!   麦夫感到自己置身于一片带电的黑暗里,在黑暗的中心他看见李三良的光头,在每一下打击之后那个头都立刻抬起来,似乎它不是肉体,而是钢铁机器,做着不可摧毁的机械动作。   那些手犹豫着慢下来,最后所有的手都停止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屋子里空气污浊。   武装部长朝三良走近两步,站到他面前。李三良直直地看着他,毫无表情的肿胀的脸丑得叫人害怕。   “你老实儿说,凶器是谁的?”   没有回答。   “啪”地一声,三良的头又被打了一下,凶狠的阴影从他脸庞上飕过。   “你会不会说话?啊!”   “我操你妈!”李三良干巴巴地说。   麦夫的心脏在极度恐惧的刺激之下裂开了,锥心的疼痛使他眼前发黑。   “我告诉你们,有本事你们就打死我,打不死我我就烧了你们的房,剁了你们!你们丫的要是不打死我都不是人揍的,老子今天豁了,操你们奶奶操你们八辈儿祖宗!”   李三良的嘴唇哆嗦着,凶狠的小眼睛视而不见地瞪着。这一刻他完全不是这些人的同类,他要吃了他们。   麦夫不知不觉地合上了眼睛,听到一片漆黑的寂静。这寂静是从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惊愕地发出来的。麦夫不了解这点,他还没有经验。   “把他关起来。”武装部长哑然地说。   李三良又开始叫骂,在他被揪着拉出屋子时反复地骂着那几句话,平直的音调让人感到难以理解也难以承受。屋子里忽然空了,一个人都没有了,只剩下麦夫孤零零地跪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他看到自己的手在嗦嗦发抖,他扭头望着空洞的屋门,很利索地就站起来了,原来自己的腿脚没问题。他站着听了一会儿,人声混乱,但都不像是针对他的。他试探着往门口走,脚步直僵僵的,他看到走廊里有人来往,却没人注意他。他停了一会儿,开始沿走廊走,一直走到公社的大门,没有人阻拦。他走出了公社。   后来麦夫走在田野上,他的嘴发干,晴朗的空气像尘土一样粗糙,使他感到呼吸困难。他走进林带,用手扶住一棵树,身子一软坐到地上。麦夫长久地坐在树荫里没有动。 4   以后的日子李三良成了吆喝铺的人们议论的中心。从四处传来的话都说李三良忒厉害了,真格的是吃了豹子胆的人物。他被关在公社后院一间房内,睁眼就嚷嚷饿,一顿吃七个大贴饼干,高粱米饭吃六大碗。公社食堂的老白毛儿直犯愁,这么个吃法谁供得起呀?   有天傍晚马椿才带着几个小伙子到麦夫的小屋来,说要看看麦夫箱子里的长刀,他比划着有一尺多长,说那刀上带着三条棱子,又尖又亮,非让麦夫拿出来给他们看看不可。麦夫很紧张,说他没有刀,真的不知道什么刀,马椿才急了,虎着脸叫麦夫把箱子打开。麦夫顺从地打开箱子,结果当然没有那么把刀。马椿才对麦夫的一件白衬衫很感兴趣,拿在手上抖索着,“这褂子没见你穿过。”   麦夫说是。马椿才问为啥不穿?麦夫说太淡了,容易脏,送给你吧。   马椿才满意地走后,麦夫爬上炕掀开被子,里面夹着一个包裹,包裹没有被发现使他感到庆幸,里面是钟函寄来的牛奶糖和一些红枣。麦夫只吃了一块糖,他舍不得多吃,要好好留着。   许多天以来他始终有种离奇的恍惚感,仿佛脱离了真实的存在,漂浮着。他一直以为自己在水中只会一种姿势,然而他像是错了,他在用另外的完全意想不到的姿势浮水,他预感到的危险并没有到来。他仰望天空,时间安静地不可思议地从身边流过。   在睡梦里他又见到三良,光光的脑袋,一脸喜滋滋的神情。醒来后他想这个孩子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呢?他想不出来。但是正因为没有任何快乐的理由他的快乐才显得珍贵,给人温暖。   一天麦夫正在地里干活,忽听有人“哦哦”地高声叫喊,他猛地回过头,是李三良!地里的老少爷们儿齐声回应,欢叫声此起彼伏。麦夫的心一阵激动,眼睛不由湿润了。   三良被放回来了。他说这二十几天里没人碰他一手指头,每天三顿饭地伺候着,前天武装部长来看他,夸他是条好汉,要和他交个朋友,让老白毛儿给炒了一桌子菜,哥儿几个喝了三斤高粱酒。三良说着,两眼闪着得意而活现的光。女人们的舌头发出一片“滋滋”的赞叹,马椿才他们更是喜气洋洋的。麦夫始终注意地听着三良的讲述,可他并不真的听懂了,他只是有种愉快的感觉。   地里的香瓜已经熟了,晚上三良来到麦夫的小屋,掏出四个香瓜摆到炕上,小屋里顿时清香弥漫。麦夫一时不知说什么,忽然想起他一直留着的奶糖,连忙拿出包裹。   李三良接过包裹里外看了看,又扔回炕上。   “这是糖。”麦夫告诉他。   “操,我还看不出是糖,你可真有起子。”他嘟囔了一句。   麦夫不大明白三良的意思,“怎么?”   三良一屁股坐到炕上,摸出一包烟点上一支。他眯着眼睛看着麦夫。   “婚都离了,还装什么孙子呀!”   麦夫无话可说,移开目光。   三良噘起嘴,吐出一个蓝幽幽的烟圈儿,看着它向空中扩大,飘散。他微笑着。   “对不起。”麦夫说。   三良斜了他一眼,“得,不管你丫这屁事。”   麦夫看他没有真生气,就说吃瓜吧。   两个人吃了香瓜,也吃了糖,三良抓了一把糖放进口袋里,麦夫让他多拿点儿,他说装不下了。那我给你留着,麦夫把包裹又小心收好。   三良变得高兴起来,他觉出这老头儿对他的感激之情。以前他还没体验过这样一种感觉,自己成了别人的一个依靠似的。可他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   “老麦头儿,那天把你吓得够呛吧,我直怕你尿了。”   麦夫并不想谈那天的事情,他只想忘掉它,只希望生活中再不要有那样的事发生。但这些天他也在思索。   “三良,我想请教你一件事。”他认真地说,“你真的就一点不害怕吗?”   “怕管个球,我李三良从来就不信那个。”   “你要是真把人扎死了呢?”   三良呵呵一笑,“别逗了,人贱着哪,哪儿就那么好死呀。再说啦,我是想留他一条命才照屁股上扎的。他奶奶个腿的,扎出一兜子肥油。”   事情让三良一说就全变了,变得丝毫不值得思索,麦夫随着他笑起来。   “那小子就关我旁边,后来先放了他,丫一劲儿跟我认(尸从),叫我大哥,我说你丫以后别穿那么花哨好不好,弄得我跟着丢人现眼。”   看到麦夫笑,三良讲得更来劲了。   “丫被揍体当了。”   “谁?”   “那小子。丫那么雏,不揍他揍谁。”   麦夫脑子里忽然冒出另一个场景,“有一回造反派让我背语录,我背了三遍都没背对,我就把眼镜摘下来。”   “干吗?”   “我想他要打我嘴巴,我就等着,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他没打我。”   “你丫认(尸从)了,打你多没劲呀。”   “可你不是说那个孩子就该挨打吗?”   “那不一样,你多老了,要我我也不惜得打你,真的。”   “哦,那我谢谢你了。”麦夫很认真地幽默了一句。   “甭客气。”三良应和他,小眼睛发出得意洋洋的光彩。   麦夫发自内心地说,“你很了不起,三良子。”   “说不上。到后来谁都不理我了,真他妈憋得慌。”李三良脸上现出真心的苦恼。   “你也感到孤独?”   三良想了想,点点头,“对,孤独。”   外面天已经黑了,暮色浸透了屋子,屋里的气氛似乎非常开阔。   “你觉得吗,往往就是这种时候。”   “啥时候?”   “白日将尽,暮色降临,让人难过不已。”   “没错儿,就跟要死似的。”   “你说得对,黄昏是最叫人难过的,一切都在死去。”麦夫一动没动,目光向三良闪了闪,“光明越来越远,四周的东西一点点隐没,大水静静上涨……”   “什么呀?哪来的水呀?”   “你不觉得吗,黑暗那么沉重,那么汹涌,把你打倒,你在黑色的水上飘浮,你不感觉吗?”   李三良没回答,他既觉得又不觉得,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袋瓜儿里活动。   麦夫向他转过脸来,清晰诚挚的眼神像一个孩子。三良的一对小眼睛冲他眨巴眨巴,突然喜滋滋地说,“老麦头儿,要是你也关在一块就好了,咱俩就有话儿说了。早知道我干吗说那刀子不是你的。”   麦夫迷惑了,似乎没懂三良的意思,接着他一下明白过来。   “就是呀,你说得太对了。那刀子本来就是我的,是我给你的!是我啊!”麦夫的声音又高又亮,带着一股不可思议的骄傲的情绪。   三良被逗得大笑起来。老麦头儿身上的那股劲儿,又傻又聪明的劲儿,真使他觉得可乐,自己叫他“那孩子”真是叫对了。   事实上,在吆喝铺,夏天的黄昏并不会让人心里难过,因为根本顾不上。黄昏是千百万只蚊子狂欢的时候,它们细小的影子在昏暗的光线里密密麻麻地舞动,一团团的嗡嗡声在空气中游移,时远时近,永无宁日。麦夫极端沮丧地意识到自己在自然界里的可怜位置,有时一阵激烈的愤怒猛冲上来,恨不得毁灭一切。他把自己抓得鲜血淋淋,身上有好几处化了脓,和衣服沾在一起。   肉体上的痛苦变得高于一切,麦夫时时在想办法对付蚊子,他写信给钟函,希望她给他寄些清凉油或者花露水,他把肥皂弄湿涂在腿上胳膊上,还照老乡的话弄了许多草来烧。暮色来临,他坐在浓烟之中,被熏得泪流满面,三良看到他那副痛苦的样子笑得差点一跟头栽到地上。   麦夫请教三良有什么办法能把衣服和肉分开,三良说太有辙了,叫麦夫闭上眼。麦夫紧紧咬住牙,等待着,三良揪住他的衣服故意拖延时间。   “不要再折磨我啦。”麦夫愤怒地乞求道。三良狠劲一扯,果断为他解决了问题。   就在这难熬的夏天一点点过去时,麦子突然来了。   看到女儿,麦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感到的不是激动,而是一阵紧张的眩晕。麦子也有点紧张,但比麦夫要镇静,有把握控制自己的感情。   从外面走到屋里很阴凉,麦子用手把汗潮的头发往上撩了撩,露出雪白的前额。   “你怎么来啦?麦麦……”麦夫轻声问,似乎怕把梦惊醒。麦子的目光在小屋里转了一圈,然后冲麦夫笑笑:“我来啦,妈妈让我来看你,看你过得怎么样。”   她把旅行包放到炕上,拿出白糖,榨菜,饼干,还有几盒蚊香和三大瓶花露水。   麦夫还是不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麦子看他两眼:“怎么,不欢迎吗?”   麦夫连忙问她为什么不事先写信告诉他,让他去接。麦子说用不着,我这不是已经到了嘛。麦夫望着女儿,终于笑了:你真有本事,真了不起。   女儿的脸圆乎乎的,那么可爱,散发着粉红的光彩,一股直透心窝的柔情使麦夫四肢发软。麦子张罗着把带来的东西一件件放好,忽然停住手说:“爸,看什么呀你!”麦夫马上移开目光,去看麦子带来的每一样东西,看了又看,弄得麦子都烦了。   “别看了,都是你的,跑不了。”麦子的口气像个小大人儿,麦夫觉得陌生又有意思。   “你镜子在哪儿?”   “我没镜子。”   “真够呛。”麦子皱了皱眉头,“你得洗头了,脏死了。你自己看不见。你洗头我洗被子。”   “你要干什么?”麦夫以为自己听错了。   “拆被子呀!你瞧瞧有多恶心。”麦子拉开炕上的被子让麦夫看,麦夫并不觉得脏到那种程度,他更不相信他的小女儿会拆洗被子。可他什么也没说。他觉得看着女儿,听着她的声音就足够了。   水缸里只剩下一个底儿了,麦子探头看了看决定去挑水,麦夫这才想起阻拦她。   “不,你挑不了。”   “谁说我挑不了。”   麦夫让她先休息先不要干活,麦子横了他一眼,说自己不是来休息的。麦夫于是要和她一起去,帮助她,麦子发火了:“你管那么多干吗!去去去,靠边儿。”   麦子挑起水桶晃晃荡荡地走了。望着女儿的背影,一种惊异的不真实感使麦夫直发呆。看到她拐弯不见了,麦夫惊醒过来,拔脚往队部跑。在牲口棚那儿找到了正在铡草的李三良。他面色发白气喘嘘嘘,请求三良快去井边上帮帮他女儿。三良听明白后扔下铡刀就去了。   隔老远李三良就看见井台四周围着些人,像看戏似的看那个打水的女孩儿。三良放慢脚步,他也想看看。那女孩儿用钩子挂住水桶,磕磕碰碰放进井里,一只手抓住轳辘,上身向井里探了探。谁“嗷”地叫了一声,她猛地缩回身子。人们哄地笑了,三良扑哧也笑了。女孩儿朝人抬起脸,三良忽然吃了一惊,人怎么能长得这么白呢?   麦子的脸由于紧张和气恼布满红晕,眼里发射着鄙夷的怒火,她扫视着围观她的人,三良大步蹦跶着蹿上井台。   “给我吧。”他说,只这三个字麦子就听出他是北京来的。“你是北京的,是吗?”麦子的声音很小,三良说:“是,我来吧。”不等麦子再说话他就抓住轳辘把儿摇开了,麦子也在同时松开手。她退到一边看着三良,李三良结实的手臂一张一弛,像上了油的机器,双脚牢牢地站在井台上,又稳重又有力量,他收敛地喘着气,身体保持着一种激越的节奏,他简直是在表演打水。麦子被吸引住了。   四面围观的人嘻嘻哈哈笑个不停。麦子飞快扫了他们一眼,“有什么可笑的,讨厌。”   三良趁吸气的工夫,大喊一声:“看什么看!小心看到眼里拔不出来!”   大家伙儿笑得更欢了。两个装得满满的水桶并排放在了井沿,水花荡漾。人们为三良于欢呼起来。在一片哄笑声里,李三良灵巧地挑起水桶,身子晃了两晃,轻快地迈下井台。麦子紧紧跟在他后面。等到走出一段距离,人群被甩在身后,麦子才快走两步赶上他,“你真棒。”   三良觉得脸一热,“别逗了。”   快到麦夫小屋的时候麦子要求三良停下,她想试试。三良顺从地放下水桶,把扁担小心地在她的小肩膀上摆正,“你行吗?沉着哪。”   麦子明亮的眼睛向上瞟了他一眼,一使劲,脸胀得通红,站起来了。她像喝醉了酒似地挑着两桶水一直坚持到小屋门口,欢快地叫着:爸!爸爸!我挑回来了!   晚饭麦夫熬了红枣小米粥,放了很多糖。三良也来了,拿来好几个咸鸭蛋。吃饭的时候三良大讲特讲水果刀和花裤衩的故事,可他弄不懂自己为什么不敢看麦子,只对着麦夫说,其实麦夫啥都知道。讲到老麦头儿被押进屋来,三良停住,他很想形容一下当时老麦头儿吓成什么样儿,却想不出词儿。他转转眼珠,忽然扫见麦子伸出一只手摸摸麦夫的脸。麦夫立刻摸住女儿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亲。三良愣住了。   屋子里很安静,三良圆睁着他的小眼睛,糊里糊涂地阴郁地望着他们俩。他不能相信父女之间的这种感情,这样的表达方式,他感到说不出的难受,只好把脸扭向窗子。   半天了也没有声音,李三良真想跳下炕一走了之,可手脚像被捆住了动弹不得。   “麦麦,你怎么了?哭了吗?”麦夫看着低下头去的女儿,颤巍巍地问。   没等三良转回头,只听麦子一连串地说:“谁哭了,干吗哭啊!我最讨厌哭了,我才不哭呢!”   三良看见麦子黑白分明的眼仁儿干干的,松了口气。同时他感到麦子好像生气了。   “麦麦,要是爸爸死了呢?你也不哭吗?”   麦子连眼都没眨:“你死就死吧,哭干吗,反正你也听不见了。”   听到麦子这么回答三良乐坏了,一时间他真希望麦子更厉害点儿。他冲麦子喜盈盈地笑着,“成,你够狠的。”   麦子没笑,清冷的目光很快瞟了他一下。   “哦,你不知道,她就是嘴上这么说,心里绝不是这样,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向毛主席保证。”麦子脸微微有点发红,她看看麦夫又看看三良,眼里有一种逼人的光泽。   三良的心跳得快了一点儿,生出一股挑衅的冲动,“你真能有这本事儿?你爸死了你能不哭?”   “不信,他死一个试试。”   “废话!”   “怎么废话,他没死怎么办,我怎么向你证明……”   “对对对,三良子,我又没死,没有死嘛。”麦夫情急地说。三良朝他看看,麦夫眼里有种奇异的颤颤抖抖的光亮。   三良转向麦子,玩笑地说:“你呀,你的良心大大地坏了。”   麦子的嘴角慢慢弯起来,浮出鄙夷的笑纹,“哟,你怎么也来资产阶级这套,还良心呢。”   “那你有心没心?”   “当然,我有一颗无产阶级的红心。”麦子语气生硬。   三良嬉皮笑脸地看着她,这时他一点也不惧怕看她了,“我说,我还真没见过无产阶级的红心是什么样儿!”   “要看吗?拿刀来我就挖给你看!”   “胡扯!”麦夫断然喊道。   三良望望麦夫又瞧瞧麦子,然后他假装认真地四下睃望。   “你要找什么?”麦夫忍不住问。   “咦,老麦头儿,你那把水果刀哪?再借我使使。”   麦子“噗哧”笑了,一时间他们想起三良刚刚讲过的事儿,觉得可笑极了,纵声傻笑起来。   清晨,天上映出月亮淡白的影子,这说明这一天将非常晴朗。赖头拖拉着破裤子从一家家人门前经过,嘴里发出一连串悦耳响亮的唱歌似的叫声,各家的猪都一溜小跑地向他奔去;猪群越来越庞大地穿过屯子,蹄子哒哒震响,扬起一团团金色的尘雾飘荡在屯子上空。   天空蓝极了!微风中夹杂着炊烟的味道,麦子深深地吸气,快活地说:真好闻,太好闻了,你觉得吗!   三良说挺好,说完他才觉得这屯子里的早晨确实不赖。他的心不知不觉地微微开启,充满期待。这天李三良说好带麦子到拉连河去看看,他们走出屯子,走上林带边的小路。   林带里光线幽暗气息清凉,啁啾的鸟叫声从四处冒出来,一簇簇树叶轻轻颤抖。“看,快来看!小鸟打架了!”几只鸟在树枝上蹦蹦跳跳,“干吗呀你们,别打了,听见没有,不许打架……”麦子的声音那么激动,似乎她是那些小鸟的同类。李三良忍不住笑了。   “嘿,跟谁说话哪!”他冲麦子喊。麦子倏地回过头,脸上欢快的亮光猛地被截断了一下,立刻又发散出光彩。三良只觉得眼前一亮。   高高的茅草上露水还没有被太阳晒干,他们的裤腿和鞋都湿了。拉连河越来越近,三良已经闻见了它的气味。他的心不由地有些紧张,他觉得脚下的土地、身边的茅草在自动地向后移,像飞一样,哦,拉连河在天边出现了。   走在前面的麦子忽然跑了起来,她跑哇跑哇,三良几乎要喊跑什么别跑了!这时候麦子站住了。在早晨的阳光里,拉连河流曳着黄金和蓝宝石,四面八方都闪耀着它晶莹的光芒。三良的心被一阵突如其来的胜利的狂喜攫住,哦,拉连河,我的拉连河,哦——   麦子安静地站着,李三良走到她身后,想吓她一下,又有点犹豫,结果声音刚冒出来就在喉咙里卡住了。   麦子仍然一动也不动。   “嘿!”三良的声音一下子放得很大,自己都吃一惊。麦子向他扭过头来,三良惊奇地看到她的脸那样宁静冷淡,像是在睡梦里,她缓缓抬起右手,手指压在嘴唇上,轻轻地说:“嘘……”,然后就又转回头去。   好一阵子两个人就那么站着,四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空气中充满强烈的光线。对于李三良来说这情形真离奇,他站在麦子身后,离她很近很近,可是却觉得他们相隔万里。他想走开,不想这样像个傻瓜似的,可不知为什么他动不了。他的心底隐隐升起一股焦躁的火气,觉得自己生气了。   这时麦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又过了一分钟她把身体转向三良。现在她看见他了,而且很高兴看见他。   “三良,太谢谢你了。”   “谢什么?”三良不明白。   “你带我来呀!这地方真好,真的,我觉得我都能飞了!”   三良的心顷刻间欢畅起来。在高高的岸上麦子跑来跑去,想找一个能够下到河边的地方。三良不管三七二十一咕鸣跳下去,差点儿掉进河里。他在下面双手接住麦子,麦子也跳下来了。他们紧沿河水往前走,水光耀眼,麦子走着走着回头看看三良,三良的光头在阳光下亮得像要爆炸。   “你笑什么?”三良问她。   “你干吗要剃光头?”   三良没想过这问题,“怎么啦,碍你事儿吗?”   麦子发出一阵带点儿惊愕情绪的大笑,“你的脑袋太光啦,我还没见过这么光的头……”   “你没见过的事儿多啦!你见过什么呀!”三良有点儿不高兴了。   “我当然见过……,”麦子猛然朝三良转过身,“你生气了?” 5   照在麦子脸上的阳光是那么亮,那不是一般的阳光,是拉连何反射的阳光,比太阳还耀眼,飘忽不定,就像是从麦子的眼睛里一束束地发射出来;它告诉三良他不该计较这女孩儿笑他的光头,她没有坏心,她高兴极了,没别的意思。   他们俩面对面地站着,麦子的头发像玻璃丝一样闪闪发亮,有几根在她眼前轻轻拂动。她在等三良说话。   “走哇!”三良直愣愣地喊了一声。麦子盯着他又看了几秒钟,顺从地转过身往前走了。   一种像鹅毛一样轻柔的东西在三良心上拂过来又拂过去,他说不出自己觉得舒坦还是觉得难受,他有些神思恍惚了。麦子的头发根儿下边露出一小块雪白的脖子,三良觉得自己始终跟着那亮晃晃的白光走着。   河对岸的小村子蓝莹莹的,多可爱啊!空气像一只蔚蓝的摇荡着的大铃挡,麦子谛听着它的声音。猛然间麦子吃了一惊,这是什么声音呀!她扭动着脖子四下寻找,原来是三良在吹口哨。她看见三良的嘴鼓得圆圆的,向前噘着,天籁般的声音就从那个小圆孔里一缕缕飘出来。麦于盯着三良的嘴看得人迷了。   三良忽然闭住一口气。   “吹呀,干吗不吹了?”   三良极力憋着憋着,终于憋不住了,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又吹起来。麦子满意地笑了。三良吹着口哨朝前走,麦子一个劲扭头看他,确实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好听的音乐,天地万物都发出寂静的回声,简直让人有点儿心酸。   后来他们看见一块大石头,就坐下了。太阳已经升高,在澄彻的蓝天下拉连河变暗了,颜色越来越深。   “这条河流到哪儿?”麦于问。   “不知道。”   “你去过河那边吗?”   “没”   “这儿能游泳吗?”   “成。”   “你游过吗?”   “想游就能游。”   “那咱们哪天来游泳吧,好吗?”   三良没回答,心怦然一动。麦子站起身走到水边,把手伸进河里轻轻拨弄。   “水凉吧?”三良问,他发觉自己的嗓子有点哑。   “不凉,我不怕凉,可我没游泳衣,怎么办呢?”   麦子笑咪咪地望着河面,而三良的情绪忽然变坏了。   他舔了一下嘴唇,“这儿的女的都没游泳衣,照游。”   “那怎么游?”   “你说怎么游?”   “穿着衣服多难受。”   “谁告诉你穿衣服了。”   麦子很快地看了三良一眼,目光像针尖儿。三良不再说话,他也望着河水。在河水的下面有一种景象正在形成,那些景象迅速变得清晰可见,翻腾着,随时要从水中冒出来;李三良的心咚咚地跳;他看了麦子一眼,发现麦子也在看他,脸上带着疑问,又像是期待。   他别过脸向远方望去,水下的景象并没有消失,而是移到他身上了。他的身体热烘烘的发燥,眼前的景物变成昏黑一团,三良感觉自己被憋住了,憋得喘不上气来。他想冲出去,只有冲出去,没有别的办法。他的腿一伸,身体站了起来,在他的感觉里那个望着他的少女的肉体始终跳动着,要和他汇合。   麦子盯住三良,她有点迷惑,不懂李三良为什么这样恶狠狠地看着她。   “怎么了你?”她的语气还是疑问的,可就在问话的一刹那,心豁然明朗,一股电流猛烈地通过了她的身体。她被这意外的击打吓懵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他们之间还隔着一段距离,但麦子完完全全感到三良心里那可怕的感觉已经占据了她的心。她觉得自己抖得害怕,她不想这么发抖,可没用,她的知觉已经和身体脱离,成了一股软绵绵的无形的热气。她几乎就要晕过去了。   三良两步走到麦子面前,他不再犹豫,也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他的双臂猛地伸出去,像是要把一切都紧紧抱住,抱死,连空气都不放过;他的手已经触到了那惊人的肉体,他的心无比激动,一派光明!然而他不知道自己的劲使得多么大多么猛,他也没想到麦子会躲闪,两人的身体在发力和移动中失去了重心,无可挽回地摔倒了。   河水冰凉,麦子和三良火热的身体在水中盲目地扑腾着,终于钻了出来。当他们看见彼此湿淋淋的样子简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刚刚生命攸关的感觉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是一阵惊愕。   三良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水,激动的余波使他的声音很大,“他妈的,真他妈倒霉,操他姥姥的!三八蛋!”   麦子打了个哆嗦:“水真凉!冷死我了。”   “我不早说了,这水特凉。”   “那你干吗推我?讨厌!那么坏!”   李三良的心本来还有点缩着,这时忽然畅亮了,畅亮得要命,他哈哈大笑,鼻子里喷出细小的水珠,“谁叫你说要游泳的,游哇你,游吧!”   他们回到岸边,又费了很大的劲爬上河岸,身上沾满泥,又湿又脏。   “咱们怎么办?”麦子的声音还有点儿发抖。   “没事儿,一会儿就干了。”   “咱们回去吗?”   “成哇。”   可是他们并没有往回走,他们俩都觉得现在不是撤退的时候,那样他们就大软弱太失败了。所以他们沿着拉连河漫无目的地走着。风吹在身上很凉,麦子的嘴唇微微发紫,“你冷吗?”她问三良。   三良的脸也有点儿发青,可他说不冷。马上他又问麦子还冷不冷,麦子也说不冷了。歇了会儿,麦子又问三良冷不冷;他们来来回回问了好几遍。   “告诉你,我和你爸也来过这么一回。”三良忽然想起一个话题。   “什么?来过什么?”麦子迷惑地问。   要不要告诉她麦夫自杀的事呢?立刻他就决定不说。   “你爸特神,他还想游泳,差点儿没淹死。”   “你没瞧见他那样儿,跟狗似的。”   “你才是狗呢,落水狗。”   “那你呢。”三良微微嘲讽地盯着麦子。   身边的这个李三良让麦子有点害怕,可又吸引她。他很真实,小眼睛,光光的脑袋,个儿不高,没人比他更真实了。麦子简直弄不清自己对他的感觉。   “我爸和你不一样。”她突然说出这么句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爸的手特别软,软极了,你发现了吗?”   “没”   “他呀,什么都不会,我妈还直担心他没饭吃呢。”   有一会儿三良弄不准麦子知不知道他妈和他爸离婚的事儿。   “嗨,我说……”   “什么?”   “他们俩是不是……”   麦子截断他:“是。”   清凉干爽的风吹拂着茅草,发出细碎的好听的声音。现在三良觉得放松多了。   “我爸,他这人是个悲观主义者。”   “啥?”三良不大明白。   “什么事他都爱往坏处想。”   “他胆儿小,特爱说孤独,老跟我说。”   麦子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是吗,和你说?”   “怎么啦?”   一瞬间麦子的脸色豁然开朗,提高声音说:“我要告诉我妈妈,有一个李三良,和我爸特好!”   三良咧嘴笑笑。   “我妈妈说他太敏感了,要不他也成不了诗人。其实人越傻越幸福,这是一条真理。”麦子的口气肯定极了。   “没听说过。”三良不能同意。   “喔——?”麦子拖长声音,看着三良微笑,“那说明你挺傻的,不错。”   麦子的微笑里有一种让三良不舒服的东西,他觉出来了,觉出对他的嘲笑。几乎就在同时,阴暗的欲望又蠢蠢欲动。三良没再说话,快步走到麦子前面。   “走那么快干吗?”   麦子跑了两步,追上三良,和他并排走着。她听见他在她身边奇怪地匆匆地呼吸。她的脚步有些犹豫了,但是并没有放慢,两个人都在小心紧张地捕捉对方的心思。   最后麦子站住了。   “嘿,三良!等等……”   三良也站下,他回过身,圆睁着他的小眼睛,阴森地糊里糊涂地望着麦子。他有种完蛋操的感觉,可他又极力想排除这种感觉,他的内心一片混乱。眼前的这个麦子,这个黄毛丫头,他要是能强迫她就好了,把她毁了就好了。那个毁灭她的方法多简单,他为什么做不到。这一切多么可恨哪!   “别往前走了,我都饿了。”麦子像个小姑娘那样直着嗓子喊道。   三良怔怔地又站了一会儿,“走,回去。”   在回去的路上,麦子的情绪越来越欢快,她告诉三良她在麻纺厂匝的麻袋是出口到非洲去的,机器隆隆响,一进工厂人就成了聋子,她还告诉他她师傅是个三十多岁的男的,还没对象,挺可怜的……   拉连河在他们身后渐渐远去,成了一条寂静地闪烁着的光带。有一会儿麦子回过身,蹦蹦跳跳倒退着走路,一边欢叫:哦,多好哇!多自由哇!我要飞起来了。   “叫你到这儿你来吗?”三良忽然问。   “当然了,可我爸不会同意。”麦子自自然然地说。   “你爸,别扯蛋了。”三良冷笑了一声。他咬住嘴唇/怕自己说出难听的话来。   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了,沉默地走了一段路。麦子故意四下张望,不时也瞟瞟三良,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三良生气的样子挺有趣儿。   “你是生气了吗?三良,”她轻悄悄地问,“为什么生气呀?”   “没”   “那你没生气?”   三良不出声。   “那你吹个口哨吧。”   三良还是不出声。   “求求你了,吹一个吧,我觉得你吹的特好听。真的,向毛主席保证。”   三良终于看了看麦子,白皙的脸庞衬托着会说话的眼睛,期待地向他忽闪忽闪。他的心松开了,一股活力重新回到身上,他笑了一下,“有那么好听吗?”   “就是,比什么都好听,好听得要命。”   李三良抬起头朝天空望了望,天蓝得发紫,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像天空一样明亮,于是他吹起了一支最好听的歌儿。麦子陶醉了,从未有过的柔情蜜意在胸中荡漾,那样轻柔,那样得意,生活中还没有比这一刻更使她愉快的时刻呢。她觉得自己都想亲亲三良了。   可是她当然没有这么做,她不敢。为了她的不敢,这一刻更显得甜美无比。   相隔很远很远的距离,站在村头的麦夫忽然发现了三良和麦子的身影。他望着从天边走来的两个孩子,望得出了神,后来他开始呼喊他们的名字。可他的气力太小,他们听不到他的声音,他抬起手臂挥舞,他们也看不见,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啊!世上还有那样一个世界吗?麦夫心惊地想。   麦子住了两天以后,麦夫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回去,麦子眯起眼睛想了想说再住几天吧。“那你妈会不会担心呢?”麦夫试探地问。   “担心什么?有什么可担心的!”麦子的口气很强硬,麦夫不说话了。   在这段时间里真正担心的是麦夫。只要麦子和李三良一出门他就开始不安,一直到她回来了他仍然被忧虑深深困扰着。他暗暗地观察女儿,知道不能表现出什么。三良什么也没觉得,每天都来。   一早李三良走进屋,闲聊几句,忽然说:“要不,今儿咱们去太平串门儿。”麦子立刻欢欣鼓舞:“好哇,爸,那我们走啦。”   他们总是说走就走。在他们这样做的时候麦夫懂得他是没有发言权的,除了表示赞同,然后就只能等待。   从心里讲他完全理解在这两个孩子身上发生的事情,他看得很清楚,可当他想到他们可能的将来时就吓坏了。他们如何谋生呢?李三良会不会把麦子出卖给那些更大的流氓?他们会糟蹋她,把她毁了。他明知他们根本没想那么远,也不可能想,可麦夫还是受着种种可怕思虑的折磨。   麦夫的心渐渐对三良感到厌恶,那张平板的脸,两只小眼睛,浑噩无知的笑声,完全没有一点教养,越来越猛烈的敌意使麦夫惊醒,天哪,他糊涂了,他的仇恨、恐惧到底是从哪来的?是什么可恶的魔鬼附到他身上了?他多么希望什么也没有发生,甚至麦子根本就没有来看他。他生活在吆喝铺的小屋里,这是他灵魂和身体的栖息之处;而现在他像是被赶了出来,心力交瘁,无处安身。   这些天麦夫都没有出工,留在家里,希望能多和女儿呆呆。可现在他一次次走出屋子向远方眺望。太阳的影子充实饱满,投在大地上。麦夫感到莫名的心慌。他回到屋里躺下,听到寂静中回响着从宇宙光明的中心发出的声音,这声音使知觉麻木,渐渐地他迷糊过去。   麦夫被一阵纷乱的窟咚窟咚的响声惊醒,以为自己做了什么梦,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看见三良和麦子跑进屋里。   他们张着嘴大口喘气,脸色惊慌,三良把一个口袋扔在地上。   “快,藏哪儿呀?”麦子急急地说。三良四下扫了一眼,“等会儿,我去看看。”   三良一转身出去了。麦子绊红的脸上热汗直流,眼睛兴奋得发光,她用紧张的压低的声音告诉麦夫,他们偷了太平老乡的一只大鹅,被人家发现追来了。“真险哪,就差一点点儿,要不是三良扔了块石头就让人抓住了,太惊险啦!”   三良跑回屋来,麦子紧张地问追来了吗,三良说影儿也没有。   麦子冲动地笑了,“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个老太太这样跑。”说着她用脚后跟点着地,在屋里转了半圈。   “操,让丫颠儿颠儿的一跟头栽沟里。”   两个人哏儿哏儿笑起来。   那是只大白鹅,脖子被拧断了。麦夫看着那团没有生命的灰乎乎的东西,感到难受。不过他知道他的感觉没有价值。   三良把鹅放进烧开的水里褪了毛,开膛剁成块,他干得很利索。麦子一直在他旁边插手帮忙,一会儿胸前的衣服就弄得湿乎乎油腻腻的,辫子也散开了,蓬松地耷拉在脸庞四周。麦夫不出声地看着女儿,注视着从她身体里为别人而发出的美丽快活的光芒,不由有些心酸。   三良让他去抱些柴火,他去了。   “你爸怎么了?”趁麦夫出去的工夫三良问,这几天他已经不叫麦夫老麦头儿了。   麦子朝门口扫了一眼,“没怎么呀。”等麦夫把柴火放到灶旁,麦子叫了他一声:“爸,你来烧火吧。”   “不用。”三良说。   “让他烧,要不他也没事儿。”   天光渐渐暗下来,门外暮色清朗。麦夫蹲坐在灶前,注视着一缕缕红红的火舌轻柔地舔着灶口。他听见麦子和三良在里面聊天,聊他们吃过的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锅里炖着的鹅咕咕响,泡泡儿冒到上面发出香味,麦夫的知觉迷失在眼前这种离奇的气氛里。一种温柔的幻灭感浸润着他的心灵,生命落在了把柴塞进灶坑的动作上。一只鹅死了,两个孩子愉快地交谈着,灶火发出噼啪的爆裂声,这就是世界。   这个世界还有一些别的事情,他的女儿今天偷了东西,为此她是怎样地激动欢欣啊。她是多么纯洁无辜,在巨大虚空的罪恶面前优美地摇摆,像一束花朵。 6   三良走过来了,麦子跟在后面。他打开锅盖,在灶火映照下一团团黄色的热气直冲屋顶。麦子笑嘻嘻地夹起一块肉放进三良嘴里,这景象在漆黑的背景里显得不很真实。麦子又夹了一块鹅肉让麦夫也尝尝,麦夫说他咬不动。他的内心拒绝吃这只鹅。   肉虽然还硬,可三良和麦子都饿得不行了,他们一人端了一个碗站在灶边吃起来。   “熟啦,吃吧。”三良真心劝麦夫。   他摇摇头,“我牙不行。”   “别管他,我爸不敢吃。”   “不敢?啥意思?”三良不明白。   麦子的眼神亮亮的,飘忽不定。“我告诉你一件事儿,你听不听?”   “啥事儿?”   “有个人天天给我家打电话。”   “谁?”   “你听着嘛。”   “好,你说。”   麦子咬了一嘴唇,“你猜他打电话来干什么?”三良没敢再说话,“他打电话没别的,就是骂我爸,骂各种各样难听的话。他说你要放下电话就砸烂你的狗头,还说你小心点儿,我能看见你,你这个老混蛋。”麦子感到麦夫的目光,干脆转向他,“对不对,爸?”   麦夫没有回答。   “他就一直听着,听了一个多钟头,以后那人天天来电话骂他,我让他别接他不敢,他非接。”   “那后来呢?”   “后来那人骂烦了,不来电话了。”   三良没想到这个结果,笑了,“操,真的吗?”   “爸,我没骗人吧。”麦子再次直接问麦夫。她的下巴微微扬起,满面春风,是的,他根本不该管她的事,他没有权力,他自己那么可怜,还要把她也拉到他那种可怜的境地,她受够了,绝不再忍受。   “为什么,你干吗呀?”三良笑呵呵地问。   麦夫的心沉重极了,“你不懂。”   “对,你不懂,三良。”麦子声音尖利地附合道。   “你懂?”   “我,我当然懂啦,所以我知道我妈为什么和我爸离婚。”   “为什么?”   “你怎么老问为什么,你不觉得自己傻呀!”   “就你不傻,你比谁都精。”   “我不傻也不精,我就这样儿。”   “哪样儿呀?”   麦子和三良开始逗嘴了,麦子的笑声压过三良,像旧旧暗流在旋转。麦夫继续一捧捧地把环秸放进灶坑,他始终望着火光,内心深处浮现出裂火灼身的景象,然而丝毫没有疼痛。很好,他想,没有什么可怕的,一切都是事实,是发生过的事情,没有缘由也没有结果,大家都是瞎子,任何人也不能看见他不想看的东西,这是对的。   看见麦夫的眼泪,三良吓了一跳。   “哟,怎么啦你?”   一阵挣扎之后,麦夫终于说出话来:“烟,是烟。”   “得,别烧了,你就凑合吃吧。”   “谢谢你,我不饿。”   “你为什么不吃!”麦子怀着使她心疼的仇恨高声问。   麦夫站起身,他的眼里已经又积满了泪水。现在麦子也忍不住要哭了,她用牙齿咬住自己的下嘴唇,用力吸气,在一口气之间猛地松开:“我问你呢,你干吗不吃,有毒吗?”   “我说不吃就是不吃!”麦夫突然高声喊,脸上的肉急剧地哆嗦了两下。   所有的眼泪在刹那间烧干了,强烈的痛恨感像黑暗的海涌动倾斜,又像一根针刺着麦夫的心脏。   三良的小眼睛在麦子和麦夫的脸上迅疾地看来看去,目光茫然不知所措。   “你先走吧,三良,我要和麦子谈谈。”麦夫的声音顷刻间恢复到平静状态让人觉得害怕。   三良不能理解,可他能感到这一切和他是有关的。他不想走,但脚步却在移动。   他走到门口时听到麦子叫他:“等等,那我也走。”麦子说着朝三良走近。   “你敢!你可以走出这个门……”麦夫的声音更然而上,仿佛被黑夜猛地吸干。他张着嘴,嘴的四周向里紧缩,他小心地伸出一只手去扶灶台,似乎怕把自己碰碎。   麦子惊恐地瞪着他,扑上去拉住他的胳膊。   “别,不要动我。”麦夫无力地闭上眼睛。   那天晚上三良走了,麦子留下来。灶人渐渐熄灭,锅里的鹅凝结成油汪汪的一坨。麦夫和麦子没有谈话,他们完全了解对方,几乎像了解自己一样。麦子拉着麦夫的手哭了,她哭得很轻柔,很沉醉,像个小姑娘舒适地抽泣着,哭过之后她似乎进入一种晕眩的状态,默默地睡下了。   后来心脏的疼痛彻底缓解下来,麦夫清醒地躺在黑暗中。巨大的疲乏像海浪托着他的身体,他感到自己一点点被浸透,无声地下沉,沉入阴冷的水底,他等待着接触到最深的底部,可那一刻总不来临。他隐隐感觉紧张,恐惧,伸出手摸索,摸到麦子的身体,那身体发散着热气,那张可爱的脸埋在温暖的枕头里,噢,他的骨肉,睡梦中的亲热可爱的女儿,可她的身体躲开了他,翻转过去。麦夫的手留在女儿的枕头上,他可以触摸到那一丝丝柔滑的头发,黑夜变得温柔了,那样温柔,沉入了最深的奇妙的泥沼之中。   第二天三良没来,麦子醒来后发现麦夫把鹅都倒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她睁着一双睡眠充足的清亮的眼睛望着麦夫。麦夫无法回答,他确实说不出这么做的意义。   “那我们再去偷一只,一会儿就去。”麦子轻快地说。   “你不能偷东西。”   “谁说的?”   “你知道李三良是什么人吗?”   “我当然知道。”   “他是个小偷,是流氓。你难道要和一个流氓交朋友?”   麦子看着爸爸,从鼻孔里冒出一股冷笑:“那你是什么?”   “咱们不谈我,谈的是你……”   “没什么可谈的。”   “麦麦,那会害了你自己,爸爸是为你……”   “得了吧,你才害了我呢!”   麦夫望着女儿,她的面容红润可爱,简直像是在微笑。不,她就是在微笑。   “那你走吧,麦麦,回去吧。”   麦子飞快地瞟了他一眼,“我不。”   “为什么?你恨我为什么还要在这呆着。”   “我愿意。”   “我不愿意。”   “你?你凭什么?”   “就凭我是你爸爸。凭我爱你。”   “我不需要!”麦子的心在发抖,但还是极力微笑着。昨夜那种痛恨的感觉又死死抓住她。她是多么痛恨啊!   麦夫低了一下头又抬起来,一瞬间他觉得看到了自己的鬼影,是的,他们是彼此的鬼影,没有什么比这再可怕了。他抬起手臂,指向门口:“你走,给我走。”   麦子迷惑地看着他。   麦夫脸色发青,重复道:“你听见吗,我让你走,咱们永远不要再见面。”   麦子惊愕地瞪住麦夫,在一阵可怕的静默中,她就要放声大哭了。麦夫知道他就要和女儿共同哭泣,他的整个身心都在准备着,嗦嗦发抖。   在麦子的眼泪后面渐渐燃起一股清冽的像刀锋一样的火焰,抖动着,越来越稳定,压倒了一切。   “麦麦……”   麦子退后一步,一转身跑出去。   麦子去找三良了,麦夫没有去找她。下午她回到麦夫的小屋,什么也不说开始收拾她的东西,一边唱着歌。   “天上的星星追白云,天边的麻雀追鹌鹑,梁上的猫儿追老鼠,年轻的妹妹她哪一个不多情……”麦子心想三良教她唱的这些歌真好听,她要把它们都记下来,记到一个小本子上。三良答应明天来送她,还答应给她写信。麦子说她一回到北京就会给他写信的。   麦子又开始想象在北京见到三良的情景,他们可以一起去看电影,还可以去北海公园划船,她已经在心里盼望着了。而另一方面她的心已经开始遗忘,拉连河对于她来说渐渐消失。上午的怒气也无处可寻了。   “白兰白兰朵朵儿香,人们的青春和花儿一样,错过了无情的青春日,待等到头白就空悲伤……”   麦子悠扬地唱着。   第二天早上三良来到麦夫的小屋门外,他不愿进去,大声叫道:“嘿,我来了啊!”很快麦子就拿着提包走出来,麦夫跟在她身后。三良一点儿不想看见麦夫,可他还是看出老麦头儿的样子很怪,像让梦魇住了,迈门槛时差点儿绊个跟头。他神色慌乱地四下看了看,看见了三良却没有任何表示。一时间李三良发觉在他憎恨的人当中,最最憎恨的就是这个麦夫。   麦子的脸那么白,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这使她的脸变得难看了。她一直朝着三良走过来,但在最后一分钟还是向麦夫转回身去。三良扭过头不看他们。他讨厌他们父女那种难分难舍的样子,说心里话他连麦子都看不起,可他不能不按她的要求行动,送她去车站。   大路上阳光初现,被露水洗过的石子亮晶晶的。三良和麦子走在田野上,由于种种原因他们的灵魂这时候开始各行其事了。麦子提议唱歌,她唱的都是外国歌,“山楂树”、“红河村”、“深深的海洋”,她唱得很动听,仿佛凭着她的感情就能决定一切美好如初。轮到三良唱了,麦子安静地侧头望着他,三良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就拉开嗓门儿,直通通地吼起来:“离别了挚友来到这间牢房已经是四十五天,望了又望眼前还是这扇铁门和铁窗……”   麦子走了。汽车慢腾腾地开始,麦子的手从车窗里伸出来挥呀挥,似一团白晃晃的小影子,三良的心忽然很不是滋味。他背过身就走,不再向汽车望。当他走出一段路再回头,汽车已经不见了。尘土静悄悄地落定,路两旁的杨树那么高大,公路躺在树影下像睡着了。李三良继续朝前走,那雪白的小手在他心上轻轻挠着,没有人这样和他告别,他也没有和什么人告别过。也许他应该到北京去找她,他当然可以找她去,可那不一样。他们再也不能像那天在拉连河边那样了,而那会儿多好。他尽情地回想,想起他们一起掉进河里就笑了,那天他真傻得够呛,就像在他和麦子以外还有一个人,傻事儿都是他干的,你管不了他也不想管。现在那个人不见了,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也许再也找不回他。一股愤恨之情在三良的胸中弥漫开来。这时阳光不再普照大地,从头顶上飞越而过的云团把大地分割成一块块的光明与阴影,三良的感觉阴暗极了,他越想越气,气得两眼发黑,他妈的老东西,多管闲事儿的老畜生!给脸不要脸,就该拿小刀儿把丫骗了。他在脑子里想尽各种狠毒的方法折磨麦夫,突然,他想他要回北京去,要和麦子干那事儿,把她操了,对,操了她!非操她不可。   李三良在心里决定下来,这件事就这么解决。   以后的几天他从早到晚在屯子里闲逛,和男人推推搡搡地摔跤玩儿,和女人逗嘴取乐,他情绪高涨,脑子里一无所思,好像生来就为了在吆喝铺这么胡混似的。偶尔远远看见麦夫,他马上背过脸去。他才不惜得报复他呢,连看他一眼都是对自己的侮辱,他始终记得自己要去干他的宝贝女儿。现在在三良的心里他将要去干掉的女孩已经根本不是麦于,麦子是那个和他到过拉连河边的姑娘,而另一女孩他则不认识。   终于有一天早上,三良一睁眼决定今天就走。穿衣服时他想到该去见见麦夫,告诉他自己要干什么去,看他会什么德行。他一面想着一面在小背心上套了件蓝褂子,揣上自己所有不多的钱,向麦夫的小屋走去。   一路上他的心沉重起来,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一概不理,要不就说操你妈,少废话!他变得越来越凶狠,在他的感觉里有个力量正在阻挠他,他只想把它打个稀八烂。直到从屋后绕出来,看到麦夫的屋门锁着,他才透出一口气。   三良抬起脚踹了踹门,屋门发出哐哐的声响,这声音一霎时激发了他的怒火,他用力狠端,感觉无比痛快。猛然锁被端断,门一下子敞开。三良走进屋,看见灶上的饭碗,抄起来摔到地上,炕上的被子乱糟糟地堆着,他揪起被子扔到地下跺了两脚,他撕了两本书,撅折了一支铅笔,之后扬长而去。   半个小时以后三良来到公路上,天在刮风,路边两排绿叶葱宠的杨树被刮得倒向一边,每一根纤维在风中都显得那么强劲有力。三良的心渐渐畅快起来。长途车来了,他上了车,眼望着无边的庄稼在风中如波涛奔涌起伏,三良感到一阵解放了的狂喜,他就是李三良,不是任何别的人,世上的一切都不在话下。后来他蹬上了北去的火车,谁也不知道这个光着脑袋,两手空空的少年要上哪去,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只知道北京在相反的方向,他没有回北京,他不想回北京了。   小屋里的一片狼藉使麦夫万分震惊,好一会儿他才从抄家的幻像中解脱出来。当他知道了这是李三良所为,屯子里有小孩儿看见了,他的感觉就像是从地狱里逃出来似的,又庆幸又欣慰,整整一天他都没有想过三良上哪儿去了的问题,他只知道他离开吆喝铺走了。   晚上,麦夫躺在炕上,三良去了什么地方的念头冒出来,急速膨胀,变得清晰具体。他甚至看到麦子参加了流氓组织,跟着干了坏事,被抓起来。一夜间麦夫在各种离奇可怕的景象中辗转反侧。以后的许多天他一直为忧虑所煎熬。他连发了四封信,半个月后钟函的回信到了,信上说麦子平安到家,这星期上夜班,觉不够睡挺辛苦的,知道了他的生活情况,希望多保重。麦夫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在一段时间里,吆喝铺好像把李三良忘了。日子一天天过去,麦夫身上化脓的地方都结痴了,他觉得他的皮肤终于在经受锻炼后变得不那么怕咬了。白天依然很长,太阳要到七八点钟才落下去,麦夫拖着毫无生气的身体从地里往家走,现在他已经有点掌握了尽力而为的学问,所以不会累得走不动了。吆喝铺的人对他的兴趣也逐渐减弱,麦夫走在收工的人们后面,听着他们彼此大呼小叫,他感到这些人身上的力量真是了不得,他们一天天从早到晚地劳动,简直和土地一样无条件地接受自然的安排,这就是劳动人民的可贵,而他还需要脱胎换骨的改造。远远的,屯子上空弥漫着一层层炊烟,像飘渺的仙境,麦夫被疲倦所麻醉,感到一切都离他很远地存在着,不仅是他,晴朗的黄昏也被麻醉了,明亮的夜色也被麻醉了。这种不叫日子的日子也许就是真正的日子吧。望着深蓝的夜空中一道道乳白色的光环,麦夫的耳朵里充满星河的低语,声音越来越大,轰轰作响。   在耳鸣的陪伴下他终于入睡了,这时黎明的微风已经从东方吹过来。   那天天空阴沉,低垂的云层预示着要下雨了。雷声轰隆作响,雨撒大地。麦夫一个人坐在小屋里,望着窗外灰茫茫的田野,一种来自身体内部的巨大的空虚使他觉得自己病了,病得很重。他说不出哪儿难受,但是他感到他的病痛中存在着一种极深的无法改变的懊丧。一个人的身影从雨中跑过,麦夫的心一紧,他以为那是三良,天哪,原来他希望那是李三良!   可三良沓无音信。   夏天就要过去了,开始割高粱了。麦夫像往常一样听到庞队长的怪叫就到村头集合。他忆起最初老庞头儿的叫声怎样使他毛骨悚然,他完全不懂那样地嚎叫是什么意思,以为是个疯子在极度的痛苦与欢乐中分裂了。现在他完全习惯了这声音,觉得很有趣。他体味到一个人在新鲜的黎明,发现了天地万物的存在,感觉到一股生殖之力,这时生命骤然大放光彩变为一种声音,要惊醒昏睡的人们。   晨风中潮湿的高粱沉重地摇曳,仿佛它们知道生命的茎就要被割断而哀叹。割高粱的人每人包六条垅,麦夫从田埂上跨下两步,鼻子闻到庄稼那清香苦涩的气味,他还不知该怎样动手,耳畔就响起一阵奇异的像微脆的物质在空气中连续断裂的响声。   麦夫不由转过头,吃惊地呆住了。晨光像一道清焰在镰刀的刀刃上闪过,马椿才那敦实的身躯俯向黑沉沉的庄稼,他左臂向后压住第一棵高粱,右手上的镰刀低低地飞出去,划出一明亮的小圆弧,麦夫听到的就是镰刀砍进高粱,亿万颗汁液迸裂飞溅的声音。这些都是在麦夫几乎没有看清时就过去了,他看见的是成片的高粱在马椿才的臂膀间摇动挣扎,变为结结实实的一束沉重地在他身后倒下,密实的高粱地里已经有了第一块敞亮的空间。在马椿才面前高粱一片片躺倒,他不像是在割高粱,简直像是在打开头顶的天空。麦夫眼睁睁看着精灵一般的马椿才,看着他高昂地起舞,内心感到激动。 7   轮到他干的时候一切就全不是这样了。他只能一棵棵地对付。很快麦夫就被甩在后面,他的六条垅可怜地孤立在洒满朝阳的空旷的田野上,这种彻彻底底的暴露使他极为不安,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可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和他作对,手臂太僵硬,气息混乱异常,一瞬间有样东西在小腿上轻快地一磕,麦夫低头去看,看见裤子被割破了。开始他没有感觉,等他发现一条殷红的细线顺着脚腕流进鞋里,就提起裤脚管;伤口像一张咧开的小嘴,血似小溪流旧旧地涌出,麦夫呆住了;疼痛感开始出现,它轻轻弥漫,接着搏动起来,然后无比剧烈地持续地抽搐不停。   麦夫抬起脸,高粱叶粗砺地划过他的面颊,四周充满强烈的颤抖的寂静,麦夫向后移动了一下,头一晕身体倾斜着摔倒在地里。   麦夫的伤血流不止,老庞头儿叫人用大把的灶灰糊住伤口,用布裹起来,布上很快洇出黑乎乎的一块。入夜,疼痛丝毫未减轻反而加倍地折磨人。麦夫觉得自己在发抖,像一件被敲打的东西,马上就要破碎了。后来他的思想,他的知觉渐渐融化成一块黑暗,向黑夜滑去。黑夜密不透风,某一时间意识的微光轻轻闪现,然后逝去。   第二天老庞头儿又来了,看见麦夫迷迷糊糊躺在炕上,脸色灰黄毫无生气,只有肚子像条鱼那样急促地一鼓一瘪一鼓一瘪。他伸手摸摸麦夫的脑门儿,吓了一跳。有人提议去公社卫生院,有人想起弓棚子的赤脚医生,老庞头儿想了想说,麻利去太平,找他们知青来给看看,他们带着药。   太平集体户的蒋非和一个胖女孩儿一块来的,给麦夫吃了阿斯匹林,以后的几天麦夫的烧逐渐退下去。蒋非又来了一回,他对麦夫的态度冷冷淡淡,但也有一丝好奇。麦夫觉出蒋非和他之间似乎有一条隐密相通的小径。过了些天蒋非又来的时候,麦夫问他父母是做什么的。   蒋非告诉他爸爸是医生,妈妈是语文老师。麦夫于是明白了那种同类的感觉从何而来。   蒋非睁着一双平静的眼睛,“你觉得怎么样?还难受吗?”   “好多了,确实好得多了,谢谢。”   “不客气。”   听蒋非这样说话麦夫的喉咙一阵阵发紧,“文明”已经被砸得粉碎,可是它们还是发出自己的声音。麦夫想到自己居然脆弱到这种程度,简直有些羞愧。   蒋非是个性情温和的孩子,有一张短短的娃娃脸和一双圆眼睛,麦夫喜欢看见他,哪怕他并不能如他想像的那样和自己交谈。   “我妈妈教过你的诗。”蒋非说。   “你看过吗?”   “我不喜欢诗,我喜欢小说。”   蒋非看过《红岩》、《青春之歌》、《林海雪原》,也读过高尔基还有普希金。他记得一篇普希金的小说写一个女孩儿,有个年轻人爱上她了,那女孩儿也和他玩,可她爱的是他的爸爸,那个爸爸用鞭子抽她的时候她就亲吻那鞭痕。   麦夫告诉蒋非这篇小说不是普希金写的,是屠格涅夫写的,叫作《初恋》。   蒋非来看麦夫的时候他们常这样聊天,有时蒋非也讲集体户一些人的情形,胖姑娘的饼干不知被谁偷吃了,小蒙古和塌鼻子好,但是老吵架……   日子过得挺快,转眼田野已经一片光裸。麦夫有时想起三良,觉得他也许不会再回来了,这样想的时候他说不清心里的感受。天冷了他还留着光头吗?他在什么地方快乐地游荡呢?还是被关在小黑屋里,连拉屎撒尿都成问题。可他不会在乎的。蒋非和三良完完全全不是一路人,李三良那活生生的影子所占有的空间还在那儿。麦夫已经逐渐习惯了自己的生活,对于老死他乡的前景他尽量不想。蒋非来看他是他生活中的一件乐事,但他也知道他不会常来的。蒋非长得那么可爱,有好几个女孩子喜欢他。   偶尔他冒出这样的念头,麦子来的时候怎么没认识蒋非呢?麦子已经远远地离开他了,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这样很好。有一天蒋非又来了,不是一个人,是和小蒙古一起来的。小蒙古这时已经和塌鼻子吹了,和蒋非挺好。小蒙古的脸红扑扑的,黑亮的眼睛东张西望,和麦夫聊天她觉得没啥意思。几个孩子从屋外咕咚咕咚跑过,一边喊着:毛子来啦毛子来啦!小蒙古的眼睛一亮,提议去看看有没有他们的信,三个人就往队部走去。   队部前的场院上站着不少人,有说有笑的。隔着半人高的土墙麦夫的目光被一顶黑呢礼帽所吸引,他惊诧地想,奇怪,怎么有这种帽子?戴帽子的人真叫他迷惑不解,是谁呀?麦夫不由停住脚步,他的内心已经预感到将有什么奇迹要发生。果然,当礼帽朝着他的方向转动过来,他认出了李三良的脸。   李三良的小眼睛在帽檐下活现地四下睃望,身上的蓝呢子制服在斜阳里发出毛绒绒的光泽,脚上的皮靴蒙着灰尘,目光扫过麦夫和蒋非微微一怔,接着“噗”地往地上阵了口唾沫,咧开大嘴笑了:“唷喝,谁呀这是!怎么跑这儿来啦?”   蒋非和小蒙古互相看了看,朝李三良走过去。麦夫留在原地没动,看着他们三个人说话,李三良伸手摸蒋非的脑袋,乱胡噜一气,眼睛笑眯眯地瞟着小蒙古……   这时麦夫一直站在那儿,不知该走开还是该和三良打招呼,他觉得还是和他打招呼的好,可腿却犹犹豫豫迈不开。李三良根本不朝他看,只顾和蒋非小蒙古聊着,毛子也凑过来,三良搂住毛子的肩膀呵呵笑;麦夫觉出他还是走的好。他转过身,背离人群慢慢走开,心有点忧伤;一忽忽他听见一串自行车的铃响,铃声立刻就到了他身边。   毛子那辆绿色自行车“哗”地超过他横住,李三良骑在车上挡到他面前。   “嘿,那孩子,你不认识我呀!”李三良的眼睛在帽檐下睬视着麦夫。   麦夫一结巴,“对、对不起,当然认识。”   “那你跑什么呀?”   “我没跑。”   “操,过得咋样儿啊?”   “可以。”麦夫望着三良,“你呢?”   “你看呢?”三良微微扬起头显出一股得意劲儿。   “我,我有点儿糊涂。”   “糊涂啥?”   麦夫没回答,抬起手指了指三良头上的帽子。   顿时,三良连眼睛带眉毛喜不自禁地往上一挑,“怎么样,份儿吧,正经礼帽儿!”说着他伸手把帽子摘下来,麦夫一眼看到那熟悉的光光的脑壳,心一动,一股气流冲上喉头,他笑出声来。   “十一”那天麦夫从广播里听到天安门广场的游行仪式,听到毛主席向人民挥手和欢呼的声浪,心不由自主地感到阵阵激动。   将近中午三良来找麦夫。他脚上的皮靴擦得亮光光的,礼帽神气地歪歪压住眉毛,“走啊,老麦头儿,咱也庆祝庆祝国庆,上长岭撮一顿去。”   他俩走到长岭镇已经快两点了,饭铺里空无一人。三良先叫人擦桌子,等桌子擦干净了他才摘下礼帽放到桌上,慢悠悠地问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饭铺的人一下给问懵了。   “鸡巴毛你是不是中国人,十一都不知道!拿酒来!”   酒拿来了,三良把一瓶白酒咕咚咕咚倒在两个蓝边大瓷碗里,把酒瓶往墙角一扔,“来,胡萝卜就酒嘎嘣脆,干了!”他端起碗喝了一大口。   麦夫本来不能喝酒,但也端起碗,一口酒噎得他直咳嗽,三良高兴地猛捶他的后背。麦夫一个劲说没事儿没事儿,三良笑翻了,“你丫没事儿我有事儿,要不是国庆,到处那么紧,我还在外面过好日子呢。你知道那日于有多滋润吗!”   三良开始大讲他滋润的生活,天天上什么样的饭馆吃了什么样的好饭菜,如何在澡堂于里过夜,一天执一身儿衣服,穿完就扔。麦夫不大明白,问他执是什么意思?   三良吃吃笑,简直不屑于回答。   一只苍蝇嗡嗡地转,吸引了三良和麦夫。它落到红烧肉上立刻警觉地飞起来,犹犹豫豫又试探地落到三良的礼帽上,说时迟那时快三良一巴掌拍下去,帽子瘪了,苍蝇成了一小团黑酱。“找死。”他鄙夷地说。   三良那张扁平的脸渐渐胀得通红,颜色一直蔓延到脑瓜顶上。麦夫开始担心他要醉了。到后来他几乎不说话,目光茫然地四下乱扫,像憋着劲要发现什么。   终于他发现了想要的东西,伸出手重重地拍拍麦夫的肩膀,“嘿,那孩子,我告你扒是啥意思,好不好?”   “好,好哇。”麦夫并不明白三良要于啥。只见他猛地站起来,手撑住桌子晃了两晃,打了个酒嗝,“你等着。”   李三良走开时把礼帽碰到地上,麦夫弯身捡帽子,在他的视线里一辆马车斜刺着从饭铺门前奔过,尘土打着旋涌进门。他看见三良的背影在门口站了一下,然后招了招手。透过烟尘麦夫望见三个知青正从对面的合作社出来,李三良径直走向他们,边走边冲他们嚷。而他们好像没听懂他说的什么,疑惑地望着他,又互相看着。三良站定了,在那三人面前他的背影显得挺矮小,光脑壳在阳光下发出奇异的光亮。灰尘渐渐飘散,一个知青从头上摘下帽子,放到三良伸出的手上。麦夫看不见三良的脸,别的也看不见,但是他已经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是一顶羊剪绒皮帽子,戴在头上有点儿沉可非常暖和,它被戴在麦夫的头上了。他们俩离开饭铺的时候都醉了,三良醉得更厉害,一条胳膊勾住麦夫的脖子,弄得麦夫很受罪,就用胳膊肘拱拱他;三良踉跄着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到地上了,麦夫毫不知觉,继续朝前走。   “那孩子!嘿,叫你哪!”   麦夫缓慢地回过头,“我不是那孩子,我都老了。”   “过来,老孩子,来拉我一把,操,你丫聋啦!”   这天他们无法走回吆喝铺,王良带麦夫到大车店睡觉。麦夫完全记不起天何时黑的,似乎他们一掀开大车店的门帘就进入了夜晚。烟熏火燎的昏暗中一团小小的光晕在遥远的房梁上摇曳,把阴影投向四面八方,强烈的烟味噎得麦夫几乎呼吸停顿,只觉得当胸被打了一拳。两排大炕上人影幢幢,脱光的肢体闪着幽光,麦夫能感到近旁活动着的人们,又像是一无所知,他跟在李三良身后往里走,只觉得脚下的地软绵绵的起伏不平。   三良一直走到屋子的尽头,这儿的炕空着,那唯一的一盏油灯几乎照不到这里。麦夫爬上炕,在阴暗中躺倒,迷漫烟雾的空气像幕布一片片飘荡,轰轰的说话声时远时近地响着。麦夫合上眼睛小口地呼吸,忽然他觉得鼻子里钻进一股臭味,睁眼一看是三良把一床被子扔到他身边。被子又黑又硬,叠满一层层后淋,但在天眩地转之中麦夫无力顾及,随它去吧。   他把被子拉到身上,内心渴望能尽快睡着忘却一切,然而他感觉一种有形的东西在胸部生出来,一边翻滚一边迅速地胀大。他双眼紧闭,整个世界像一个黑暗的大球在旋转,越转越快,无可挽回地脱离了中心,即刻就要把他兜底甩出去。麦夫惶恐地睁开眼,辨认出乌黑的房梁,晃动着的巨大人影,接着他发现身边的三良不见了。   麦夫弄不清自己是怎么逃到屋外的,他手扶门框,泪眼盈盈,体内的五脏六腑一股脑从嗓子眼儿往外涌,几乎把他噎死;吐过之后鼻涕眼泪胡满了一脸,他觉得就要支持不住晕过去了。渐渐冰凉的空气进入到他的身体里面,又过了一会儿他感到内脏开始回到原来的地方;他小心地睁开眼睛,人已不再旋转,只是轻轻摇晃。这时候他听见一阵又像呻吟又像嚎叫的声音,转脸看到一个人跪在墙脚,头抵在地上。麦夫有些艰难地走过去,一声不出低头看着痛苦万状的三良,而没有力气帮他。   身后的黑暗里传出一阵古怪的动静,麦夫迟缓地扭过头,分辨出许多又大又圆发出幽暗光泽的屁股,牲口们喷着响鼻,蹄子蹬踏地面,这一切使麦夫恍惚觉得人在梦中。   三良一翻身坐在地上,窗子里的亮光照出他蜡黄的脸,他用袖子蹭蹭下巴,“你丫也凑热闹,好玩是吧。”说完他冲麦夫咧了咧嘴,一歪头又吐了。一股酸水立时从麦夫胸中涌出,堵满他的喉咙,他低头把酸水吐出去,吐了半天才吐光。   后来大车店安静下来,人们都睡了。麦夫和三良并排坐在墙跟儿下,偶尔鼻子里还冒出一股腐败的臭气。他俩迷迷糊糊一点劲都没有,在月光下就像两个灰白的死人。秋夜的凉气像水浸透了骨头,麦夫冷得发抖了。   “睡觉去吧。”三良说着却没动,又过了一会儿才站起来,伸手拉起麦夫,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屋去。   温暖的混杂着各种臭味的空气包裹了人的知觉,麦夫变得迟钝之极。听了三良的话他把身上的衣服全脱光,看三良光着屁股蛋儿踮起脚把衣服塞到房梁上,照他的话说这样虱子跳蚤们就不会姓李姓麦了。麦夫光溜溜的身体感到炕席的摩擦,一瞬间理智之光如电光划过,天哪,这夜晚实在是妙哇。   四野沉入黑夜,但黑夜里布满光辉。月光一动不动,宁静极了,但是在它的照耀下大地时刻都在跃进一个更明亮的境界。旷野上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骡马始终静静地睁着微突的双眼,一眨不眨,看着这片银白的天地。   早晨突然而至。   麦夫睁眼后吓了一跳,因为他不懂自己在什么地方。长长的大炕平展空旷,炕席闪着白光,他侧过脸看见一个人在身边蒙头大睡,忽然想起昨夜的事情。   三良也醒过来,红红的眼睛视而不见地看着麦夫,片刻,响亮地咳了一声,翻身把痰啐到地上,又仰面躺下瞪眼发呆。   麦夫钻出被子,又冷又不好意思,哆嗦着从房梁上够下自己的衣服。三良忽然欠起身盯住麦夫,笑着说:“你丫的玩艺儿还不小哪!”麦夫很尴尬,急于穿上衣裳,可三良说不成,教他要好好把下身胡噜干净。麦夫不肯在三良的注视下做这样的举动。三良一掀被子从炕上蹿起来伸手就要替他胡噜,麦夫赶紧躲闪,两个人在光滑宽阔的大炕上追逐起来。三良一把揪住麦夫,板住脸说:“没人逗你,虱子跳蚤全藏毛儿里了,真的!”说着非要胡噜胡噜他的那些毛儿不可,麦夫用衣服使劲捂着,恳求道,“别,不要闹了,让我穿上衣服好吧,求求你了。”   三良咯儿咯儿笑得要死,终于放开了手。麦夫却心跳不已。接下来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儿,三良的衣服不见了,包括麦夫睡觉时一直枕着的那顶羊剪绒皮帽也没了,叫人偷了。麦夫呆呆望着光溜溜的三良,突然想笑,但没敢笑出来。三良“呼”地揪起被子往身上一披,跳下炕就跑出去了。   麦夫在屋里听到他凶恶难听的叫骂声,等他穿好衣服来到院子时,看见三良正揪着大车店老板儿要揍呢。   老板儿被三良卡住脖于,皱皱巴巴阴黑的小脸又害怕又凶狠,他啥也不承认。看样子他确实不知道谁拿了呢子制服和帽子。但三良一口恶气出不去。   “你个三八犊子龟孙子,你瞎眼啦!敢动大爷我的东西,我砸了你这狗鸡巴破窝!你信不信!”   老板儿眼睛眨巴眨巴不出声儿;三良松开他的衣领,顺手抄起一把又子冲到窗前一阵乱捅,窗纸发出噗噗的空洞的声响,破成一个个黑窟窿。三良又要拿叉子又要揪住被子有些狼狈,手一松被子从身上滑下来掉到地上,这时挤在院里的一大堆大人小孩又惊又喜,吃吃笑起来。一时间三良的脸胀得和红布一样,他凶猛地转过身,挥动又子“哇呀呀”吼叫着向他们冲过去,人群四散奔逃;三良意犹未尽,又冲到草垛前乱掀,草料满院飞舞,在朝霞中金光四撒。麦夫惊诧地站在一边,在他眼里光着屁股的李三良简直像个哪吒,挥舞刀叉,光头闪亮,离奇得不可思议。   麦夫害怕事情无法收场,脱下自己的外衣想让三良穿上,三良愤怒地用叉子一挑,把衣服挑到房顶上去了,自己趁势怒气冲冲地进了屋。麦夫为他能摆脱赤身裸体的窘境而松了口气。三良喝斥老板儿赔他衣服,自己躺到炕上,盖好被子抽起烟来。   大车店人声雀跃,几个孩子爬到房上把麦夫的外衣扔下来,又跳到草垛上翻跟头打滚;大人喜气洋洋地大声斥责着;有人已经知道了李三良是何许人,立刻传开了。老板儿找来一身旧棉袄和一条黑布裤子,虽然都是旧的可他也是尽了最大的努力才做到的;三良还想说不成,非让他买新的不可,麦夫觉出那根本没有可能,劝他凑合了吧。三良斜着眼狠狠瞟着他,“怎么着,你来凑合!”   到这时麦夫的心中一亮,明白麻烦终究可以过去了。   太阳升起来了,三良和麦夫告别了围观的群众。三良穿着那身“新装”,腰上扎了根草绳,头上带着他的黑礼帽,这顶帽子没人看上真是怪事,他的打扮不伦不类让人一看就不是好人。身后的人群里有人大叫一声:“李三良!”三良高兴地回头看了看;又走出一段距离,那人又叫了一声:“杀人犯!”三良连头都没回,高声喊道:“你爷爷!”人群爆发出会意的快活的大笑。   旷野上流动着清冽的气流,广阔的寂静中充满辛劳的人们所发出的模糊的嘈杂声。三良抄着棉袄袖子颠儿颠儿地朝前走,迎着朝阳的两眼眯缝着,呼出的哈气把红界头弄得湿漉漉的。看上去他好像把一早上的事全忘了。 8   麦夫却一直被一种奇妙的困惑所笼罩。昨夜和今晨的一切真的发生过吗?怎么可能发生在他的身上呢?可事实上它确是发生了,就发生在他的眼皮底下,不,准确地说他也被牵连进去了。昨夜他不是和三良靠在墙跟儿下大吐特吐吗?他还戴着一顶很重的帽子在大街上走了很久,想到这儿麦夫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帽子没有了,可昨天它是在这儿的。不知不觉间麦夫笑了。   “笑什么你!”三良斜了他一眼。   麦夫没说话,收起脸上的笑容,可他心里还在笑,这真是多久没有过的感觉了。所以麦夫有点儿认不出自己了。他感到生命里加进了一些以前没有的东西,活跃的东西,像个秘密让人不得其解……啊,这旷野的早晨多好哇!   冷冰冰的空气明亮地闪耀着,麦夫擤了擤鼻涕,把手塞进袖筒,抄得紧紧的。一辆大车克啷克啷响着从身后赶上来,车上的人告诉说他们要去的地方和吆喝铺正拧个儿,吆喝铺是往南而他们是在往北去……   “走你的吧!”三良挥挥手。他呵儿咋咳了两嗓子,一口唾沫啐出去,有力地飞向田埂,舌尖唰地舔舔上嘴唇,吹起口哨来。三良吹的曲调真美,像一缕缕颤动的阳光,又像银雀在空中柔声歌唱,麦夫忍不住想要知道歌词儿的内容。   三良唱道:“柳围花屏骂声儿娇,春色又向人间来报到,山眉水眼盈盈地笑,我也投入爱的怀抱……”   好,麦夫想,多好的词儿呀,我也投入爱的怀抱。这怀抱里闪烁着树叶间朝阳的光芒,充满着从锋利的禾茬地里吹来生殖与腐败的气息,使他感到一种婴儿般的迷们,激动的迷们。   麦夫并不知觉,就咏出声来:     “光明的孩儿!你的四肢在发放火光,     衣衫遮不住你的身体……”   三良倏地转过身,“念叨什么呢?”   麦夫冲着他笑了,心里是一片寂静的喜悦,“我在说你,你不就是光明的孩儿嘛。”   “什么孩儿?我是什么?”   “听着,三良,好好听着就知道了。”   “听啥呀,你个老麦头儿!”三良咧开嘴傻里傻气地笑着,太阳在他的身后迸射出一派光芒。一瞬间麦夫的两眼迷糊起来,他深深吸了口气,镜片闪烁金光。     “光明的孩儿!你的四肢在发放火光,     衣衫这不住你的身体,     好像晨曦一丝丝的光芒,     不待云散就送来了消息;     无论你照到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就有仙气飘荡。”   麦夫的声音缓慢明亮,有一点颤抖。三良已经不笑了,怀疑地望着他。      “美人有的是;可是没人见过你,      只听见你的声音又轻又软,      你该是最美的美人——用      清脆的妙乐把自己裹缠……”   三良扑哧笑出声,“谁是美人儿?你逗谁呀!”   麦夫的心被一股激****动,急切地咏诵下去。     “无论你走到哪里,     黑暗就穿上了光明的衣裳,     谁要是取得了你的欢喜,     立刻会飘飘然在风中徜徉,     直到他精疲力尽,可心甘情愿,     头昏眼花,像我一样。”   三良紧紧盯住老麦头儿,不知道他出了什么毛病。而麦夫也同样深深地望着三良,用眼神制止他发问。     “啊!这里原是人间的天堂,     这里的人周身发出灿烂夺目的金光,     走在海上,轻歌婉唱,和你有些相像;     我不敢对他们看,看了就会心迷神荡。”   麦夫的脸上闪射着孩童般清晰的光辉,照得三良眼都花了。他怔怔地看着老麦头儿,终于发出惊愕的大笑,“你丫疯了,老麦头儿,真疯了。”   “不,不不,”麦夫连连摇头,“这多么真实,完完全全和真的一样,你不觉得吗?”   “你说的这一套一套的到底是什么?”三良有点认真地问。   “诗。是一首诗。”   三良的小眼睛瞪圆了,“你就写这玩艺儿?”   “不,不是我写的。”   “那是谁?”   “是,雪莱。”   “姓雪?”三良脑子一转,“中国人吗?”   “不,英国人。你觉得如何?”   三良想着说:“够能蒙人的。”   这回轮到麦夫笑了,笑着笑着他咳嗽起来,最后呛得连气都上不来了。   从长岭回来麦夫和三良之间真的有了一种互相喜欢的关系。过了些天麦夫想道:蒋非为什么不再来看他了呢?他把自己的疑问和三良说了,还给他讲了自己发烧以后怎么认识蒋非的过程。   “你们俩还挺有的聊是吧?”三良嘲讽地说。   “还可以,和你不一样。”   “操,别埋汰我了,我能和他一样吗,丫傻逼呵呵的也叫个玩艺儿!公的跟鸡巴母儿的似的。”   看到三良的情绪这么激烈,麦夫就不再提蒋非了。   有一天在公社街上麦夫看见一个赶车的很像蒋非,就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果然蒋非就把车停住了。   麦夫跑得呼哧呼哧直喘:“你好吗?好久看不见你了,小蒙古好吗?”   蒋非说还那样,他今天到公社粮站拉粮食来了。   “就你一个人!你都能赶车了?”麦夫佩服地说。蒋非的脸上掩饰不住地浮起得意的神色。“你回去吗?我能捎你一段。”   拉车的是一匹老马,老得都快走不动了,不管蒋非怎么用鞭子抽它屁股,它也就那么咔哒咔哒慢吞吞地走。   “坏蛋,懒惰的老东西!”蒋非不甘心,加劲地抽,还一边“驾驾”地叫个没完,麦夫忽然想起三良对他的评价,但马上排除了这念头,劝慰说。“算了吧,这比走快得多了,很好了。”   透过一层薄云,阳光白蒙蒙地撒下来,四野里气息柔和;麦夫问蒋非小蒙古是不是他的婆子了?蒋非的脸一红,解释说是小蒙古非要和他交朋友。   “你觉得她咋样?”他问麦夫。   麦夫说他觉得小蒙古很好看,人也很机灵。   蒋非笑了,“她对我是挺不错的,现在我都不用洗衣服了。”   麦夫说那太好了,他还得自己洗衣服,没法子。   蒋非愣了一下,麦夫连忙说:开玩笑开玩笑。   从公社到太平就五里地,在村边的叉路口麦夫下车了,他向蒋非道谢,夸奖车老板儿车赶得真稳当,又说有时间到他那儿玩吧,这时他感觉蒋非的脸阴了一下,可他没多想。蒋非说了声再见就拉拉缰绳,老马挣扎着迈出前腿。   麦夫退后两步看着艰难起步的马车,他想等他们先走,可蒋非又让马站住了。   “怎么啦?”麦夫问。   蒋非扭过脸望着麦夫,轻轻咬咬嘴唇。   “有事儿吗?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麦夫向马车靠近。   “你别跟李三良说。”   “说什么?”   “别说咱们今天的事儿。”   “今天?今天怎么啦?”麦夫不懂。   “反正你就别提咱们见面了。”   “为啥?”   蒋非不回答。   “你告诉我怎么了,蒋非,出什么事儿了?”麦夫觉得他一定得知道。   蒋非告诉麦夫的话是他绝没有想到的。蒋非说那次在吆喝铺遇到李三良以后他到太平来找过他,和他说以后不许再去吆喝铺,不许去看麦夫。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麦夫吃了一惊,感到不安。   “我也不知道。”   “他只说不许你找我,没说原因,没说为了什么吗?”   望着麦夫直瞪瞪的大眼睛,蒋非有点为他难过,“也说了。”   “说什么?你告诉我,一定要告诉我。”   “他说你是他的人。”   “我是……”,麦夫顿住了。   “他说你是他的人,归他管,我觉得他不愿意你和别人来往,反正他说让我别去我就没去。你就别提咱们见面了,明白吧。”   “你,他威胁你了?”   蒋非低了低头,“也没什么。”   “他打你了吗?”   “没。”蒋非果断地摇摇头。他的脸微微胀红了,眼睛有一点湿润,“他没动手,真的。不过还是不惹他的好。”   “当然,那当然,对不起,真是对不起。”麦夫喃喃地说。   就剩下麦夫一个人的时候,他沿着田埂慢慢向前走,走着走着忽然听见自己发出“扑哧”一声笑,不由吓了一跳,但立刻明白自己确实是笑了。他笑什么呢?他笑的是三良的那句话:他是他的人。   当然,麦夫是李三良的人,这话一点不假。有许多事实可以证明这点。但问题不在这儿,真正的根源要追溯起来很扑朔迷离。麦夫觉得他和李三良变成两个很小很小的小人儿,也许还不是人,只是胚胎,能够孕育生命的胚胎,因此上又是一种非常宝贵的物质。他们一声不响地被孕育着……;忽然麦夫心灵中的眼睛看见三良长出了一对小翅膀,围绕着自己在空中像蜜蜂一样上上下下地飞舞,天哪,这想象太可笑了。笑容铺满麦夫的面庞。   可它可笑吗?也许它并不可笑。千真万确它没有一点可笑,这里面没有一点庸俗的东西。倏忽间麦夫被感动了,他想到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世上确实还有一个险恶无情的世界,而他是幸运的。他知道穿过林带就能看见吆喝铺了,可他不想结束这段思绪万干的时光。午后的田野里堆着一个个玉米垛,被霜打过有些发黑了。他走到一个最近的玉米垛想坐一会儿,又觉得下一个更好些,他一个一个地选择着,结果走出很远。最后他总算坐下来,身子靠进又干燥又潮湿的叶子里。头上乳白的天空平稳广大,空气中发散着强烈的腐殖质的气味,真安静啊!   思绪飘动着,飘向遥远的童年,他的爸爸,一个脾气暴躁但很慈爱的老人,不,他并不老,也就四十来岁,他喜欢带着儿子上澡堂子洗澡,然后让他骑在脖子上走回家,他是突然中风死的。麦夫后来有了女儿,他也像父亲一样抓住女儿的小脚,那时他坐在沙发上看书,麦子爬到他的肩膀上,玩他的头发,如烟的往事使他感到无比怀念。   阳光慢慢晒透身体,耳边有一只小虫嗡嗡叫着,麦夫觉得自己变得又温暖又洁净,享受着柔和的阳光,享受空气和叶子受压后发出的干脆的声响,世界脱掉了衣服,尽显在他眼前,心花在悄悄开放。这一切究竟意味了什么?咳,其实多么简单,就因为他是李三良的人,就因为这个如此简单可爱的理由。   时间过去了多久麦夫不知道,他手撑着地爬起来,站直时头微微有些晕,现在他非常希望能看到三良,他要告诉他一件事。那是一件很重要的事,非常重要非常严肃,关系到内心深处的秘密。他绕开玉米垛,走过坑坑洼洼的田垅,穿过林带来到路上,是的,他知道那是件什么事了,他要向三良道歉,为了麦子的事,为了他急于把自己和李三良隔开的行为,可是不,还有一股更为神秘的力量使麦夫向李三良接近;那是命运,它伸出一只温柔的手指,在不经意间轻轻地拨弄着他。   那天麦夫没有找到李三良,他想向三良说的那番话留在了心里。到了第二天他的想法起了变化,他觉得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还是让它过去吧,这样更自然一些。再有他也有些发慌,不能预见要是提起麦子三良会是什么反应。三良从来没有提过麦于,就像她压根儿没出现过,麦夫可以认定他是有意的。还是不惹他的好,他想起蒋非的那句话,觉得有道理。   在深秋的一片晴空下日子过得也很明朗。北风整天整天地刮着,摇晃着树林。树叶已经掉光了,林带变成一条灰褐色的长带子,一直伸向天边。   天冷起来,井台上结了冰。麦夫用手去拎水桶,手一下粘在桶上,把他吓了一跳。老天爷,这儿的冬天该有多可怕呀。   现在地里场院里都已经没什么活可干,人们开始在队部门前挖大坑积粪。这活都是年轻人干,麦夫就呆在家里编筐。他的手有些冻了,被荆条扎得到处是伤,三良老笑话他是天下最大的大笨蛋,他高高兴兴地表示赞同。   那天是个阴天,空气里饱含水气,很潮湿,大伙儿都说这是要下雪。果然到了中午空中就飘下来白白的粉末,等麦夫发现时地上已是薄薄一层了。他站到门外看雪,听孩子们四下奔跑的脚步和兴奋短促的喊叫,感到一粒粒刺人的雪芒轻轻打着他的脸,心里一阵说不清的感慨。冬天真的来了。   后晌刮起风来,风中夹带着干燥的雪片,沙沙地打在窗上。麦夫坐在炕上看着窗外,大地一片雪白。啊,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想起贾宝玉的话,心中感伤,渐渐越来越忧郁。他已经习惯独自一人活着,但他还不习惯大雪,寂静中的每一分钟都使他有一种被围困的无能为力的恐慌。有人走近他的窗户,凑近玻璃向里看,是毛子的脸,他的心为之一震。   然而他想错了,黄毛儿并没送来信,而是通知他后天公社要组织下放干部集中办学习班。麦夫请他歇会儿,他说还要赶路。麦夫送他出门,看他骑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雪幕后。   学习班的事儿使麦夫忘记了忧伤。他捉摸着这学习班到底要干什么,会不会要批判批判什么人?那个人会不会是他?继而他否定了这想法。现在没活干都闲着,当然要组织学习,交流改造思想的体会,为了今后更好地改造。就是这样。他想起上回三良在公社惹的祸,现在知青们都回家了,再不会有那样热闹的情景了。   一直到天黑雪还是那么大,夜幕降临之前雪片显得更加清晰,急切地扑向大地,扑到麦夫的心上,他简直有点害怕了。整个冬天一切就这样被大雪覆盖了吗?三良也说过要回北京,可没说什么时候,见到他一定要问问。他大概会回家过年吧。可麦夫记得他说逢年过节都是风声紧的日子。回家过年,这想法让麦夫心头颤动,能和钟函麦子她们母女俩坐在一起吃一顿饭该是多么幸福。幸福其实就是一些最最简单的事。   这一天麦夫在对幸福的幻想中不安地入睡了。李三良一晚上都在马椿才家喝酒,然后歪歪倒倒往回走,他发现夜一点不黑,简直就和白天似的,灰茫茫一片。发烧的脸被冰凉的雪弄得潮乎乎的,很舒服,走一步脚底下就“咯吱”一响,好听!经过老麦头儿的屋后他想该叫他出来玩会儿,想着老麦头儿打雪仗,笨了巴叽地摔跟头他就笑了。这老头儿真不知道他怎么就长这么大了,衣服扣子从来上下错着个儿,什么东西到他手里就不好使了,要不怎么说要劳动改造他呢,有理啊有理。可是,把他改造成什么样儿才好呢?三良觉得老麦头儿现在这样儿就不错,他就这么想着想着走过了麦夫寂静的小屋。   好一场大雪啊!它下了整整两天两夜,到第三天早上,这个世界完全变了模样。它变成了一片洁白神秘,发射出无限光芒的静土。连天上的太阳都相形见继。没有什么比这白茫茫的大地更能使人惊喜,产生出一种放纵自由之感了。人的眼睛几乎难以睁开,但心却敞开着,充满大地的光辉。屯子里的孩子在雪堆里翻滚打闹,粗砺的欢叫声齐刷刷地飞来飞去;一个雪球砸到三良肩膀上碎了,他弄不清是从哪来的,弯下腰抓起一把雪捏呀捏呀,捏得像石头一样硬,照准一个孩子的脑袋扔过去。真准!只见孩子的嘴撇了撇呜呜哭了。三良满意地大笑。他开始战斗,用雪球打那些大姑娘们,打得她们嗷嗷直叫,边逃跑边反击,三良的光头上挨了不少下子。女人们笑得发疯,树上的雪都被震落下来。这些疯子们打哇闹哇,这时候麦夫已经离开吆喝铺走在去公社的路上。起先他完全被宁静闪亮的雪原所慑住,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后来他循声低头看着脚下,看着自己的脚一步步踩出脚印,毁坏了洁净无比的雪地,他有种虚惘的不知所措的感觉。可他没有停下来,在“咯吱咯吱”的奇妙的天籁伴奏下,麦夫赶路向前。 9   以后的几天都是响晴响晴的天,雪一点儿没化,只是变硬了。李三良在心里盘算着回北京的事儿,但没有最后决定。马椿才快要成亲了,说什么也得让他喝喜酒,他也很想凑这个热闹。就这样他每天东家走走西家串串,坐在热炕头上卷着旱烟,嗑嗑瓜子,等到麦夫从公社学习班回来了,三良仍然在吆喝铺。   就在马椿才成亲的头一天,吆喝铺来了两个男人,打听麦夫的名字,说他们是他的亲戚。三良正好在合作社门前碰上他们,就领着他们去找麦夫。一路上他发觉这两人挺怪,说话支支吾吾,其中一个年轻的老是傻笑,三良有点疑心这人脑子有毛病。小屋屋门紧闭,三良猛地推开门,大团的白腾腾的热气扑了出来,只听麦夫在里面喊:关门快关门!冷啊!   三良走进里屋,透过濛濛水汽看见麦夫半光着身子在洗头,他乐了:“唷喝,臭美哪!”他回头发现那两个人没有跟进来,大喊一声:“进来呀!”可没人回应。麦夫抹着脸上的水问:谁来了。三良告诉他,他的亲戚来看他。麦夫没听懂,问了两遍还是不能理解,三良烦了,“问什么问,人在门口呢。”麦夫惊慌起来,匆忙找衣服穿,三良递给他一条毛巾让他先擦擦一脑袋的肥皂。   麦夫没戴眼镜的眼睛瞪得老大,“他们说来干啥?”   “啥也没说。”   “他们样子凶吗?”   三良笑了:“怕个(尸求)啊,我看是一对傻×。”   “小声点儿!”麦夫压低声制止他说下去。他套上绒衣,绒衣有点小了,紧包着身体,一对小肩膀微微耸着,“三良,”麦夫叫了李三良一声。   “干啥?”   麦夫的湿头发直往下滴水,他迟疑地说:“万一,万一我要是被带走……”   三良“喊”地冷笑了一声,理都不理他就冲外面喊:“嘿,你俩干啥哪,进不进来?”   麦夫挺直身子,眼睁睁看着走进来的两个男人,一个年岁大些的一见到麦夫忽然叫了一声:吴先生……,声音就卡住了。   麦夫微微张着嘴望着他,他们互相望着,一种迷糊不清的气氛使大家都动弹不得。中年人朝前走近两步,“我是陈希天,吴先生,您不认识我了?”麦夫的腿微微弯曲了一下又站直,还是不说话,好像他哑巴了。三良忍不住了:“嘿,咋回事儿?你认不认识他俩儿?”   麦夫一惊,醒了过来,“眼镜,我眼镜哪?”   那个陈希天先看见了眼镜,拿起来递到麦夫手上,麦夫把眼镜戴好,这时事实才真正呈现在眼前,他看着那中年人,嘴唇蠕动:“陈希天,怎么会是你?我怎么能相信呢,你说说看?”   “吴先生……”陈希天又叫了一声,声音很难过。麦夫的心一抽,忽然间他看见一些穿着长袍的身影在记忆的水面上波动,细雨中一块小小的操场又黑又亮,那朗朗的讲课声在潮湿的雾气中传送……   “吴先生,你好吗?身体怎么样?”陈希天伸手扶住麦夫的胳膊,声音充满感情。   麦夫恍惚地望着面前的人,现在他认出陈希天了,是的,他是他的学生,头发都白了。他望了望一直站在陈希天身后的年轻人,“他,他是你的儿子吗?”   陈希天一愣:“谁?哦不,他是……”他不往下说了,侧过头看着和他一起来的青年,麦夫也向他看着。青年人的脸有点红了,他张开嘴想说话,却又什么也没说。   “他是谁?我认识他吗?”麦夫又问。   “他,也算是你的学生吧。”陈希天解释。   麦夫迷惑了,“我怎么不记得?不会吧?”   陈希天朝李三良望了望,那青年也瞟着李三良。三良有所觉察,“咋啦?看我干吗?”   这时麦夫的心突然警觉起来,“他是谁,找我干吗?”问的时候他一心希望这个年轻人不是来外调的。   年轻人穿着一件崭新的深蓝棉大衣,头上戴了顶墨绿色的压舌帽,帽檐下一对黑眼睛亮闪闪的,“我,我叫尾,尾……”他结巴起来,脸憋得通红。   “吴先生,他说他叫尾奇顺二,他从日本来,来看你。”陈希天替他把话说出来了。   年轻人红着脸,亮亮的眼睛直视着麦夫,突然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深深一鞠躬。   麦夫吓了一跳,不由倒退两步。而三良的小眼睛瞪得滚圆,“你说啥,这家伙是日本人?”   “我是一个日本人,”尾奇顺二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眼神充满兴奋,“我是你的学生。吴先生。”   麦夫躲开他的目光,只看着陈希天,“这是怎么回事儿?他来干什么?他要干什么?”   “他,他非常想见你,他写了一篇论文。”   “我不懂,什么论文?我还是不懂。”   “他是研究你的,他托人找到我,他要去开一个会。”陈希天有点儿发慌。   “一个世界的会。”尾奇顺二用力地说。   “对,是的,他说是个国际会议。”   “文学,很大,”尾奇顺二还想解释,他乞望地看着陈希天,可陈希天已经不知道再该说什么。   大家都向麦夫看着,等待着他。麦夫傻了,一种阴暗不明的感觉使他手足无措,同时他又觉得有种模模糊糊的可怕的诱惑。他傻愣愣地站着,只穿了一件绒衣的身体又瘦又小,一缕温头发像孩子似地贴在脑门上。这时三良忽然一伸手拉住他的胳膊。   “走,出去一下。”   麦夫顺从地跟着三良走到外面,原来他裤子上的扣子没系。他把裤扣系好,又穿上了三良给他拿来的棉袄。他听见三良在屋里热情地招呼客人坐下。   穿戴整齐后听见三良叫他进屋,他就进屋了。刚刚坐下的尾奇顺二马上站起来。三良看了他一眼明白了,伸手拽拽麦夫的胳膊,“坐,你不坐他也不坐。”   三良把麦夫安排坐在炕头,自己上炕坐到里面。尾奇也学他的样子爬到炕上坐下,三良看着挺乐,“你们日本有炕吗?”他问。   尾奇顺二看着他不出声。三良就用手拍着土炕:“炕!就是这!有没有的八格丫路?”   尾奇顺二犹豫地摇摇头。陈希天告诉三良他不大会说中国话,就会那么几句。三良理解了,立刻有种得意的感觉,“嘿,老麦头儿,丫听不懂中国话。”   麦夫刚刚洗过的脸紧绷着,毫无反应。一时间小屋里没人说话,寂静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肥皂味。现在麦夫看清了那个日本人的脸,那张脸真年轻,还很英俊,脸上有种独特的专注的神情突然使他心惊肉跳起来。这是个日本人呀!他摘下眼镜,用手抹了抹面颊,下意识地希望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   三良兴味盎然地看着尾奇,又看看麦夫,他对陈希天不感兴趣。“说吧,有什么事说。”   “你是……?”陈希天询问地望着三良。   “我是……”三良想告诉他自己是谁,可一下卡住了,奇怪,他是谁呀?这问题他从未想过,突然冒出来简直让他惊讶。   “他叫李三良,木子李,一二三的三,优良的良,是知青,也是我的朋友。”麦夫的声音低低的但很清楚,说的时候向三良看着。三良的心感到一阵满意的熨贴。对,说得好,他是他的朋友,要是说哥们儿就不如朋友。他想拍拍麦夫的肩膀,手伸到半空却停住,他看见日本人正瞧着他,就转回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陈希天微微侧着身和尾奇顺二用日语交谈了几句,然后转过头,并不看麦夫,用一种安静的毫无感情的声调说:“吴先生,尾奇想要告诉你,他热爱你的作品,他决定这一生要做一件事,就是让你的诗被世界上更多的人传诵。他相信人们会因此感谢他的,因为他让人们认识了一位真正的大师。”   尾奇听着自己的话轻轻微笑,当他开口说话时好像为了弥补陈希天的冷静语气很热烈,他的论文已经引起人们的关注,因为世界上有很多人和他一样崇拜麦夫,被他的诗篇打动;崇拜二字使麦夫一惊,头垂得更低了;他为什么要费尽周折来到这里呢,这是他平生的心愿,亲眼见到伟大的诗人。陈希天给予他的帮助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念,美好的东西不会混灭,会发出永恒之光。   麦夫的头垂在胸前,眼镜攥在手里,身体一动不动;仿佛这些话不是在说他,或者他根本没听见什么。可这不是事实。他认识那个人,那个诗人和他是一种血肉相连的关系,多少年以来他都在为他而生,可他没有为他而死。他没有。他们分开了,分开时一点没有痛苦,害怕比任何的麻醉药都厉害。他觉得自已获得了另一种天性。可现在他的心感到疼痛,而这疼痛正是那个人所需要的疼痛。   陈希天说完了,屋子里一片寂静。日本青年激动的声音仍然在屋子里回响。   三良轻轻碰了碰麦夫,麦夫艰难地抬起头。   尾奇望着他问了一个问题。   “他想知道‘原野之声’是在什么情形下写的?他说那是他最喜爱的一首诗。”陈希天转向尾奇,“我也是,我就是因为读了这首诗才决定学文学的,吴先生,我第一次上你的课就和你说过,你还记得吗?”   麦夫默默摇头。   “那时候你老爱说一句话,诗人是天之骄子,是自由的儿子……”   突然间,麦夫的眼睛里现出惶恐之光,“你不要说了。你也不要叫我先生,我不是先生,不配做人的先生。”他垂下眼帘,“我只是个反动文人。我的东负都是毒草,是的,拿来批判可以,除此以外没有任何价值。请你告诉他。”   麦夫说完抬起脸,眼神干爽,他已经看清了事情的真相。刚刚那种阴暗不明的模糊的感觉使他后怕。   陈希天有点发愣,“吴先生……”   “你不要说了。你根本不该带他来。”   “喔,吴先生,我不认为你是……”   “我就是!”麦夫嚷了一声,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三良瞪着麦夫,带着一丝嫌厌,“你就是啥?”   骤然间麦夫什么也想不起来了,甚至弄不清身在何处,他恍恍惚惚看着周围有三张面孔,心隐隐作痛。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请你们原谅我。我很后悔我这辈子写了那些文字,要知道那是最最愚蠢的事。我现在才明白,我应该生下来就像现在这个样子,种地,靠劳动吃饭。对不起,对不起了。”   看着麦夫的可怜相,听着他连续地道对不起,三良的脸色变了,感到一种深深的失望,其实他完全弄不清自己希望过什么。   “对不起,我,我想,想……”尾奇顺二吃力地想要说话,可说不出,他转向陈希天用日语说了几句。   三良阴森地瞪着他们,“嘿,他说什么?”   “不要问了。”麦夫猛地伸出一只手,手掌向外像是要推开面前的东西,“我不想知道他说什么。请你们走吧,可不可以?离开这儿吧。”   “你说啥?”三良简直不能明白。   麦夫横下一条心,他站了起来,不看李三良也不看任何人,“他是日本人,我不和他打任何交道。没有别的了。”说完他想走出去,陈希天叫住他:“吴先生,没人知道他是日本人,谁也不知道。”   “那好,”麦夫迷糊激动地转向陈希天,“那我恳求你们,我是接受劳动改造的,别让我罪上加罪吧。”   片刻的沉寂,陈希天难过地把麦夫的话向尾奇说了。一种严酷的沉默压上来,让人觉得透不过气。三良也沉默着,可是他简直想大骂一场,他的嘴里已经感到即将吐出的话语的恶毒滋味;他之所以沉默是不能决定把愤怒发泄到谁的头上!   这时尾奇顺二开口了,脸因痛苦而微微拉长,他头一低,下巴紧贴住喉咙,“我有罪,我不该来,请先生原谅我。”他的声音听着就像要哭了似的,陈希天直接翻过来。尾奇转身从一个黑包里拿出两本书。“这是您的诗集,他翻译成日文了,一本送给您留念,还有一本请您为他签个名,他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书引起了三良的注意,使他忘记了其他,这样好看的书是他以前从没见过的,那书皮儿一点不像书皮儿,像缎于,也许就是缎子。   “让我看看。”他不等人答应就拿过书。尾奇顺二喉咙里发出一个声音,三良抬眼看他,看到他死盯着自己的手,那目光在说他的手太脏了,指甲盖里全是黑泥。怒火霎时又燃烧起来。   三良歪头瞪着日本人,把书在手上掂着,不说话。陈希天试探地想拿回书:“就写个名字吧,不用写日期……”   “写个鸡巴!”三良猛地缩回手,跳起来蹿下炕,“你们小心着点儿,你们丫这帮王八蛋牛鬼蛇神。”   他逐个盯住他们的脸,麦夫难过地望着他,陈希天和尾奇顺二也都不安地对他看着。一股邪火猛冲头顶,三良把书用力扔出去,“去你妈的吧!”   书撞到墙上,又从炕沿滚落到地下,三良转身就往外走,陈希天惊慌叫道,“你别,你等等……,我们走!马上!”   三良下意识站住,怀着一股残忍的心情等待结局。   麦夫忽然移动脚步,弯下腰捡起了被三良扔到地上的书,大家的目光都跟着他;他的手很软,可还是把书稳稳地拿住了,手掌轻轻拂去封面的尘土,像是在抚摸那本书,然后把书翻开。纸发出光滑的幽光,不是雪白的颜色,微微带点米黄,他看了看那一行行的很好看的字,每一个字都那么清晰,清晰得像是微微鼓起来;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笔,找到书的扉页,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他的笔停留了一下,接着写下年、月,拉连河。   写完这些字麦夫才觉得自己的心在发抖,他意识到他做了诗人这辈子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他突然有点想哭,但没有眼泪;他的眼睛干巴巴视而不见地看着。   冬天的黑夜眨眼间就降临了大地。吆喝铺马椿才的家里点着好几盏油灯,很亮堂。一晚上屯子里许多人都到他家帮忙凑热闹,他家屋里屋外堆满炕桌,灶上摞着高高的碗和碟子,到处是笸箩,里面装着蒸好的馒头、粘豆包、擀好的面条,猪肉炖在锅里,满屋飘香。   整个晚上三良泡在马椿才家。说不出为什么他就是想和这些忙活的人呆在一起,听他们大呼小叫的声音,他心情混乱,很想把自己忘了。他和来帮忙的人一起议论新媳妇的长相,他的嘴太损,说得马椿才都有点挂不住了。满屋的人哈哈大笑,这一会儿三良觉得痛快极了。   他从身后搂住马椿才的脖子问结婚送他件什么东西好,其实马椿才心里知道他是开玩笑,可还是忍不住说:“你就把头上这顶帽子借我戴一天就成。”   三良的眼睛一亮:“晴喝,你还挺识货!”他摘下头上的帽子,是那顶压舌帽,厚实的呢子在灯光下发出墨绿的光泽,他用手捋捋帽檐儿,又把它戴上,把帽檐压到眉梢,“看,像不像日本人?”   “啥日本人?”   三良张了张嘴,他几乎说出这帽子就是他从日本人头上摘下来的。可他终于没说。马椿才当真被这顶新奇的帽子吸引,连着问三良能不能让他戴。三良胡噜胡噜他的头,“这帽子是你戴的?”   “咋的?我咋就不能戴?”   三良仰起脸,帽檐下眼睛闪亮:“嘿,听着!”他微微思索了一下,“撒一欧拉那!哭都一妈斯!”他冲口说出两句日语脸上一喜,接着大声问:“懂吗你?你要能说上来这帽子就归你了!说呀!”   “鸡八毛说啥?”马椿才一点都不明白。   “这叫日语,日本人说的话。”   “操,哪来的日本人?”马椿才气呼呼地说,“不叫戴就说不叫戴,扯啥扯!”   一时间三良觉得憋得厉害,这些人啥都不知道,连做梦也想不出刚刚就有个日本人到了吆喝铺了,更不知道吆喝铺藏着个老麦头儿;他们不明白什么叫诗,也不懂世界是怎么回事儿;想到这儿三良的心微微鼓动起来,耳畔响起来自世界的遥远的回声。可他听见的只是一片七嘴八舌的议论,计算着八碟八碗一桌席花费多少,又能收回多少份子钱,没完没了;三良突然腻烦之极,大喝一声:算个鸡巴毛呀!满屋的人惊得一哆嗦。   后来三良又开始和人逗嘴,但他心里像是睁开了一只眼睛,老想找什么。屋子里闹哄哄的,可三良却觉得很寂寞,他发觉他需要什么东西可这儿没有,那他还躲在这儿干吗呢!这会儿那俩家伙八成已经上了火车了,他思忖着,他把他们送到公路上,临走把这顶帽子要下来了。他说他戴着这帽子不像中国人,还是别戴了。看来他这一手真对,这帽子确实份儿,也许明天就让马椿才戴上它成亲。哦,该让老表头儿也看看,看他戴这帽子像不像小日本,神气不神气。老麦头儿呀老麦头儿,你居然把鬼子都招到吆喝铺了,你够横的。   离开小屋的时候老麦头儿转过身去没朝他们看,他的背影儿让人很难受,日本人哭了,那个姓陈的也流眼泪了。这些老麦头儿都不知道,应该告诉他。他们说好多国家都有他的书,苏修美帝都服他,可他呢,他怎么是这样一个人。   三良越想越觉得有一肚子的话,再也忍不住了,他蹿下炕和人说解手去,就离开了马椿才家。   外面天可真冷,寒冷的空气洁净刺鼻。李三良哆嗦着,嘴上不由吹起口哨。他穿过黑暗中的屯子,欣赏着自己吹出来的美妙的声音,美妙,这个词儿头一回跑到他脑子里来了。他觉得有点小意思。吹口哨使三良的心绪简单起来,老麦头儿就是老麦头儿,是他认识的“那孩子”,想到他把老麦头儿叫成“那孩子”,他心里觉得挺得意。   远远地他看见麦夫的窗子亮着灯,悄悄走到窗根儿底下听听,没有声音。他心里已经想好了要吓他一下,说是公社来的人,他大声咳了两嗓子,话已经到了舌头尖儿上硬被他憋住了,他想到老麦头儿不禁吓。   门发出“吱嘎”一声响,三良看见里屋的灯光在灶前画出一个昏黄的方块。他迈过门槛儿,下意识等待麦夫问话,他还可以有机会吓唬他,然而什么声音也没有。一瞬间三良感觉疑惑,这老家伙于啥哪?   他两步走到里屋门口,一眼看见炕上空着,心里一惊,接着他发现麦夫靠着墙坐在炕头。   “你丫干吗呢?想吓死我呀!”三良进屋带进来的风使灯影晃动起来。他闻到一股酒气,看见麦夫大睁着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突然间那张脸绽开了,给三良的感觉就像一件完好的东西“啪”地碎了一样,老天爷,他没看错吧,老麦头儿在冲着他笑呢。   麦夫一边笑一边轻轻摇晃着脑袋——      花儿,你不要怕,      我只想看你一看,      看你在微风里摇颤,      看你在春雨中无言的泪。   他的声音那么轻飘飘的,抑扬顿挫,像是把一个个景象引到人眼前。     我绝不像个顽童把你摘下,     我只想远远地把你怀念,     不知哪一天,你谢了,垂下美丽的头,     只有我还会记得你从前的样子。   麦夫的脸红红的,散发着少女般的光彩,眼睛眯眯笑着始终望着三良的眼睛,三良被看傻了。   “三良子啊三良子,我就知道你要来,你看我连门都没插,一直在等你。”麦夫悠悠地说。   “你,喝酒啦?”   麦夫狡黠地眨眨眼,“闻得出来?”   “操,你丫真喝多了。”   “不,不要骂人,我喝不多,我的心脏不好。可我确实喝了,喝得刚刚合适。怎么样,我奉献给你的诗,你喜欢不喜欢?”   “什么诗?”   “花儿你不要怕,你难道没听见吗?”   三良这才笑了,“对不起,没明白。”   “哎呀,多么可惜,那是我刚刚做的一首诗,也是最后的一首。我想起了我家的米兰。你知道米兰吗?”   “不知道。”   “你怎么会连米兰都不知道。”   “是花儿吧。”   “看,你多聪明,我要给你讲讲米兰的故事,想听不想听?”麦夫探究地期待地望着三良,“是这样,我家有一盆米兰,那是钟函最喜欢的花。你知道我给它上了什么肥料?你猜得出来吗?”   “我又不是花儿匠。”   “对对,你不是,我也不是。我给它上的肥料是天底下最肥的肥料,不会有更高级的肥料了。”   “什么呀?”   “你好奇了是不是?好吧,我告诉你……”麦夫像是被什么景象吸引,眯起了眼睛。   “嘿,说话呀!”   “我说到哪儿了?噢,对了,肥料。那些肥料是我的书,我把它们烧了,烧得精精光,结果怎么样呢?你绝想不到。我把一盆灰埋在花盆儿里面,花开得好极了,要多香有多香,米兰喜欢我的诗,你说好不好。”   三良有点吃惊,瞪起眼睛。   “小三良,你不要瞪眼睛。”   “嘿,我说那孩子,你真醉啦?”   麦夫的眼光笑着一闪,“哦,小三良,我没有醉,我只想把你来感谢。感谢你给了我一个好听的名字,这名字就叫作“那孩子”!那孩子不是别人就是我,我是多么喜欢这个名字。”   他停下来想了想,又继续往下编,“我,曾经是叶露芳香的花儿,可花儿谢了就不再开,而今我是一束丑陋的枯枝,一只手就能把我连根儿拔起来。一个孩子向我伸出了手,我吓得浑身籁籁地发抖,可他的手给我浇水给我松土给我引来天上的阳光,他的名字就叫作李三良。” 10   三良的眼睛越瞪越圆,笑容四溢。   “李三良呵,天不怕来地不怕,李三良啊,一天到晚乐呵呵。他就像一股风,不问为什么吹,也不问吹到哪儿?因为,因为……”麦夫闭上眼睛,接着突然睁开,像打开一盏雪亮的灯,“因为他是自由王国的国王,所有的快乐都属于他!”   麦夫眼睛里燃烧着火苗,“这首诗好不好?它是献给你的。献给我最可爱的朋友李三良。”   三良怔怔地望着麦夫,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惊喜,猛然化作一阵痛快无比的大笑。三良的笑使麦夫得意极了,简直有些得意忘形。   “你知道吗?我给麦子也做过一首诗,叫做‘新美人儿’。那时候她像是三个月。”麦夫挺直身子,极力回忆,“澡盆里有个小美人儿,她的脸蛋儿像花瓣……”   笑容从三良脸上隐去。他看见晴空下麦子清晰的身影秘密地向他逼近,肆无忌惮的眼神盯着他,阳光里的头发像玻璃丝一样亮……   “你也在想她是吧?”麦夫的声音惊醒三良。   三良气恼地定睛看着他,仿佛不认识似的。麦夫的心突然缩成一团,但这时心里的话已经形成了。他声音低微犹如耳语:“三良子,你喜欢我的麦子,对不对?”   三良不出声。麦夫又问了一遍:“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她?”   “你说什么呢?”三良忿忿地说。   “三良子,我懂你们之间是怎么回事儿,我太懂了。”   “你懂个鸡巴。”三良咬紧牙关,怕自己会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麦夫的心被一股暖流冲刷着,露出新鲜敏感的肌肤。他觉得自己年轻极了,他简直就是李三良。   “是呵,三良子,你就像是瞎子,就像刚刚有了眼睛,一下发现了世上最最新鲜的东西,就是你爱看的那张脸。你不知道要感激什么,可心里面充满感激,感激太阳和空气,感激河水,感激脚底下的泥土。”三良的眼前出现了拉连河上的一片金光。“你就像迎头撞上一件东西,撞得头晕眼花,你浑身冰凉,心里却像着火一样。你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又什么都不敢干,三良子,你就是这样,我说得对不对?”   麦夫仔细地朝李三良看着,用心地谛听他的回答。   三良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说。他的心上压着一块大石头,他正在聚集力量掀翻石头,可这一刻他只能眼睁睁任人摆布。   “那天我看见你和麦子从拉连河回来,我立刻就明白了,麦子那么好看,你也好看,我叫你们你们完全听不见,你变了,不是那个小流氓李三良了。”麦夫轻轻一笑,“对,我想你是个小流氓。”   “那你丫是什么?”三良突然能说话了。   “我?”   “就是你,你是什么东西?”他仇恨地盯住麦夫。   有一会功夫麦夫好像有点糊涂,他眨眨眼,一边用舌头润润嘴唇;突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好像看见了一件心爱的东西就在眼前,“你问我吗?”他斜眼看着三良,眼神儿一闪一闪,“我的名字叫那孩子,又笨又傻又胆小,我还是一个反动文人,写了许多大毒草。”   麦夫说完闭上嘴巴等待,三良憋着憋着“扑哧”笑出来了,接着哈哈大笑。麦夫也跟着他大笑不已。那是男人真心的、露出牙齿的大笑,是灵魂在身体里雀跃所发出的开心的声音。   “我告诉你,三良,他们没错,我的东西是不朽的。”麦夫忽然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不朽?”   “对,不朽,就是死不了的意思,我死了它们也不会死,它们有自己的生命。你懂吗,就像种子被埋在地里,种子会怕黑暗吗?”   三良摇摇头。   “对极了,种子绝不怕黑暗,在黑暗的泥土下种子照样活,它一言不发,可它是一颗包容一切的种子,所有的生命都在里面。你不要怀疑我,我说的是真心话,我还有一句真心话要告诉你,三良,你是个了不起的孩子,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你知道吗?”   麦夫的眼睛湿润了,三良胸口有股热热的感觉。他木呆呆地看着麦夫,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麦夫盯住他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感激你?”   “为啥?”   “为了你爱我。”麦夫说。   这句话是三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他大吃一惊,简直手足无措了。   “你胡说啥呀!”   “也许我不配,可我还是想告诉你,三良,爱是一件好事情。当初我阻止麦子,我要向你道歉。我说了我觉得你是个小流氓,你别生我的气,我糊涂了。我忘了最要紧的,你是一个人。”   三良惊异得想笑。   “不要笑,”麦夫就像是看见了他的内心,“你还没听懂我的意思呢。你是一个人,你就要爱,你总是要爱的。如果你什么都不爱那你就当不成一个人,你相信我的话吗?泥土和石头会被大风刮跑,树林会被烧光,房子让洪水淹没,人会生病,会死,会自杀,这都是事实,但是没关系,不管他们做了什么,有天大的本事都没有用,人总是要爱的。”   油灯微弱的光在麦夫的一对大眼睛里明亮地跳跃,麦夫感到曾把他吞没的黑暗现在又把他吐出来,还给了他自己。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眼前三良子的脸多么可爱呀!如果他是一幅画那就起个名字叫做“真诚”吧。   “三良子,我真的很爱你。”麦夫在嗓子眼儿里咕哝了一声。“能对人说出这句话你知道我多高兴,这太重要了。你懂吗?”   三良觉得他不懂,可却点点头。   “我写第一首诗的时候就是因为感到了爱,我太爱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写了诗。写《原野之声》的时候我记得心里充满力量,要把挡着我前进的东西都踩个粉碎,我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光明的天国……”麦夫凝望前方,像是被从那里发出的光热照射着,那光渐渐熄灭下去。“我没有告诉他们。他们走了。”   “你把人家赶走了。”三良说。   “对,是我赶他们走的,我没法子。你心里笑话我是吗?”   “我什么都没说。”   “你不用说,你全都知道。我是胆小的人,想活而不敢活,想死而不敢死……”   “别说了。”三良想拦住他。   “不,你让我把话说完。”麦夫用手轻拍自己的额头,“我要说什么来着,对,我要说,那天我站在拉连河边上,我觉得是老天爷在帮我。他了解我活得太痛苦就领我走到河边,那个时候我的心空了,准备就跟着老天爷走了,可是,你来了,”麦夫转眼去看三良,“你比老天爷厉害。”   三良一咧嘴笑了,“那是你命大,你就知足吧。”   “对,说得对,我现在很懂知足。奇怪,我甚至又会想象了!”   “想啥?”   “你想想,咱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在屋里,在炕上呀。”   “喔,”麦夫一下笑出声儿,“三良子,你说得对,可也不全对。让我告诉你,咱们俩现在是在一条小船上,”三良疑惑地看着麦夫,“你听,外面的黑夜多么广大,多像无边的黑暗的大海,我们这条船上有你有我,这多好啊!”麦夫停住,望着三良的脸,“你还恨我吗?”   三良被问得一愣,“啥呀?你不刚说我爱你吗?”说出爱这个字儿对李三良来说很奇特,他的脸呼地红了,避开麦夫的目光。   “你不为麦子的事生我气?原谅我了?”   三良憋了一会儿,“不。”他没有说不生气还是不原谅,他觉得用不着说。   那一夜李三良留在了麦夫的小屋,两人并排睡下以后又聊了很久。三良跟着麦夫到了他南方的家,看见中午时分躺在床上抽大烟的父亲和继母。麦夫告诉三良他离开家就是为了爱上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不是麦子的妈妈钟函。后来她生病死掉了,死的时候只有十九岁。现在他已经活了一辈子,他仍然记得那个姑娘的样子,她的声音,她的气息,她纤纤细手的动作;三良打断他问,“那麦子知道吗?”   不,麦夫说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以后也不可能说了。三良也告诉了麦夫一件事情,他的姐姐,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被人强奸了,他姐姐是个又瘦又矮的女孩儿,身上的衣服都扯了,掉了一颗门牙,满嘴是血,那时候三良还不到十岁,他不想别的就想杀人,但是到今天他还没杀过人。   屋里又黑又静,两个男人面对浓密的暗夜静静地睁着眼睛,他们呼吸着生命核心的空气,秘密与信赖。麦夫还爱过一个比他年长的女人,是她引导他走上写作之路。后来他们彼此折磨互相仇恨,有一天那女人发现了钟函写给麦夫的信,她找来一把手枪,用枪打了麦夫,也向自己开了一枪。麦夫被抢救过来,可她死了。   夜悄悄变蓝,在这一时刻星星更大更亮了。三良和麦夫都感到夜正在离去。天空渐渐升高,脱离了大地,他们在天地间道游,魔鬼和天使从他们身边飞过,耳畔响着翅膀扇动的自由的声音,没有什么能阻碍他们飞翔。现在大地上还是漆黑一片,但这黑暗不再是深不可测了。整个世界越来越开阔,仿佛一点点登上高山之巅。   黎明前的北风带着尖锐的哨音扫过光裸灰色的原野。吆喝铺匍匐在拉连河的一侧,一声不出地等待着黑暗向光明的转变。睡眠来到了麦夫的小屋,一老一少两个人的鼻息此起彼伏。他们睡着了,睡得很沉。又过了一些时候,强有力的颤动的金光从东方的云层中涌泻而出,在天边创造出一条光芒四射的裂缝,天地间的一切都被吸了进去,吸进那无比辉煌的世界中去。   这一天是个忙碌的日子。   在马椿才成亲的酒席上,新郎戴着三良送给他的压舌帽,感觉神气极了。新媳妇不由自主老朝他看,心想这帽子样式真各色,可倒也不难看。满屋子的来客吃啊喝啊,她敬烟倒酒人都转晕了。快晌午的时候她看见一个老头儿在门口站着朝里看,心里觉得这老头儿不像这屯子里的人。她招呼他进屋,还递了一棵烟,可他不会抽,没接。等她一转身人就不见了。   这顿八碟八碗的宴席摆了一天,把吆喝铺的人都吃晕了。三良自始至终坐在上首的席上,沉醉在许久没有过的热闹气氛之中,他感到非常快乐。他看见马椿才羞涩的红脸,感觉出他喜欢他那新娶的丑媳妇,他为他快活;而那丑媳妇更是喜不自禁,浑身上下热呼呼的,三良甚至觉得她并不那么丑,挺叫人喜欢。三良看见了一些以前不注意的东西,感到一种真心的满意。他喝了很多酒,而没醉,只是心里越来越得意,他高兴得把自己是谁都忘了;同时他又得意地知道他隐身于一个秘密的地方,没人去过那儿,这一切真叫他快活啊!   后来新媳妇说她见过的那个老头儿一定就是麦夫,还有另外的人也说见着他了,见他到合作社去过。这话看来没错,因为在小屋里发现了一瓶没有打开的水果罐头。合作社的人说老麦头儿是来过,买了一瓶白酒,不过那是头一天晚半晌的事儿,他们还记得那天有两个生人在合作社门前打听麦夫住哪,是李三良把那两个人领去的。马椿才结婚这天不少人都还见过麦夫,天黑以后有人记得看见他屋里还亮灯来着,这话就不很可靠了。第二天,两个孩子发现他的时候他倒在小屋门口的柴火垛旁边,身体已经冻硬了。   三良听到这消息一点也不相信,觉得是人在骗他,他咧嘴笑着:别扯了,你先死个给我瞅瞅!告诉他的人也笑,不信哪,不信自个儿瞅去,左溜你光身一个,啥不怕。三良还是一个劲儿笑,笑得脸都没有知觉了,旁边的人看着他的样子有点发毛,躲开他出去了,把他一个丢在屋里。   过了一忽忽,三良走出来,像是瞎子从人们面前走过去,大伙儿都感到惊讶,觉得他一定是发什么病了。几个孩子跟在他身后叫他的名字:李三良李三良,可他像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那会儿麦夫已经被抬回小屋里,门大敞四开,屋里屋外站了一些人。三良走进屋,看见麦夫躺在炕上,闭着眼,脸上光光的,看上去一点也不难受,只是嘴角有点向里缩。三良对着老麦头儿看了一会儿,发现他的睫毛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这时他觉出少了点什么,哦,他想起来了,老麦头儿没戴眼镜。他在枕头下面翻出麦夫的眼镜给他戴上了,他的手触到他的脸。身后有人轻声笑了,三良转身去看笑的人,没有找到。庞队长目光浑浊,赞同地点点头:中哇,到哪疙瘩他也用得上他的镜子。   三良又回过头看了看,眼镜反射出外面的天光,一瞬间他觉得老麦头儿睁眼了,再看,还是闭着眼。他不能再看了,转身走出去。   庞队长派人到公社告诉了一声,公社说人死了就埋了吧。天还没黑的时候麦夫的尸体就用一床棉被一卷,由几个小伙子抬到吆喝铺最远的地界,刨了个坑埋了。   马椿才家为了冲冲晦气决定放鞭炮把老麦头儿送走。他们连夜弄来两挂长鞭,在黑黢黢的村外,火光闪亮,持续的激越的炸裂声引来阵阵狗叫,使吆喝铺的人感到心惊肉跳。三良在睡梦里听到鞭炮声,吓出一身冷汗,可是没有醒过来。整整一夜讨厌的狗都叫个不停,最后是一种可怕的无能为力的感觉使李三良惊醒了。   三良坐了起来,天光大亮,狗突然不叫了。四下里嗡嗡地响着一种声音,他晃晃脑袋,感到那声音是从脑仁儿里发出来的。他弄不清什么时候了,也不想弄清。慢慢地,在他心中涌上来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悲伤,这悲伤那么巨大,使他生出不如死了得了的感觉,可是他又想尽力和这种感觉斗争。他翻身爬下炕,走到水缸边,水缸里的水结冰了。他用舀子把冰打碎,冰冷的水流冲进喉咙,腮帮子用力扭动着,吱嘎吱嘎嚼碎了冰碴。他的心简直凉透了。   从昨天到现在他都没有哭,他以为他一定会哭,因此才躲开所有的人,自己呆着。可他始终没有哭出来就晕乎乎睡着了。现在他微微惊奇地想,难道他李三良就真的没有眼泪吗?难道他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三良走出屋门,对身边的一切仍然没有感觉。脑子里忽然冒出有一天他看见一条大黄狗,在野地里疯跑,他立刻觉出他自己就像那条狗,只想发疯地冲到天边去。于是他大步穿过屯子,来到旷野上。风呜呜地一股劲地吹着,不问为什么吹,也不问吹到哪儿……老麦头儿呀老麦头儿,你已经给人埋到地底下了,你知道吗?   嗓子里结起一个大疙瘩,越来越硬,三良咬牙忍着忍着;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接着他发现自己在哭泣。他吓了一跳,泪眼模糊地四下睃望,吆喝铺已经离得很远了,野地里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三良这才随着自己的意志哭起来。他的脸难看地扭歪着,嗓子里灌满了鼻涕和眼泪,奇怪的是他感觉不到难过,只感到他的胸部自动地凶猛地抽泣着,而这一切和他无关。   三良哭哇哭哇,他觉得除了哭泣没有别的事可做,而且这么多年没哭过了,他都忘了哭原来这么痛快这么舒服。他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看,迈着瞎子似的不稳定的脚步往前走。   他走的那条路把他带到了拉连河。   现在李三良站在白茫茫的拉连河边,河面结了厚厚的冰,在阳光下很刺眼。三良觉得自己光着的脑袋已经变成一块石头,毫无知觉,眼泪也冻得流不下来了。这时他渐渐不哭了。   他一动不动,望着冷冰冰的天地,心里再次想到老麦头儿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死亡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儿,他去的地方没人能和他一起去。   可是有谁会想和他去呢?没人。老麦头儿孤苦伶什,连一个亲人也没有,连他的死她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所有的人都背叛了他,他的老婆,还有麦子,她们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   三良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眼神像风雪过后的天空那样闪着淡淡的阴沉的亮光。他在内心深处忽然做了一个决定,他不会给麦子写信,不管她从哪儿知道她爸爸死了,反正不会从他这儿知道。他懂得死亡是怎么回事儿,而麦子根本不懂,他也明白活着是怎么回事儿,这是他和麦夫的秘密,别人都不知道,也不应该知道。三良眼前浮现出麦夫红红的花儿一样的脸……   他不由微笑了,抬起头来,满是泪痕的脸显得很脏。他已经在渐渐恢复过来,恢复到他原来的样子。可是等一等,他还是原来那个三良吗?他的眼睛被泪水滋润过,有一种清新的神态,命运的手指温柔地拨弄过他,死亡也从他的心上沉重地踏过去,这些三良并不知晓。   三良用力吸了吸流下来的鼻涕,发觉吸不动。他用手揪住鼻子使劲擤了又擤,呼吸畅通了,现在他觉得好多了,心里有种平静而痛快的感觉。但是他隐隐觉出他并不真正痛快。三良既没有想起也没有怀疑他曾经拥有过的那些浑浑噩噩的痛快时光,他只是心情有些沉重,而且浑身都冻僵了。   他最后望了一眼结冰的拉连河,扭转身子开始往回走。风从冰封的河面上吹着他的后背,寒冷极了。三良不由地跑了起来。他跑哇跑哇,听着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扑通扑通地蹿动,身体越来越热;他拼命加快速度,就像他想象中的那条狗一样;他已经喘不上气来了可还在跑,他马上就要晕过去了,可还坚持着,哦——哦——哦——,他一边跑一边厉声嘶喊,胸口感到刺心的疼痛,可三良还是跌跌撞撞挣扎着往前冲。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像刚才哭泣时的感觉,一切都和他的意志无关,就是跑死他也得跑下去。   终于吆喝铺就在前面,三良再也跑不动了,像狗那样张着嘴大口地喘气,就在这时他心中一亮,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跑了。他迈开沉重的双腿像走一样跑着,他要一直跑,跑回去就收拾东西,然后他要回家,回北京,看看家里的人,他要去找麦子,对,他要安慰她,一定要安慰她,告诉她她爸爸死的时候自己和他在一起……   三良沿着村边的路拐了个弯,经过麦夫的小屋,继续向前慢跑;井台上有人在打水,他没有停下来,他跑过队部,跑向自己住的房子,突然有样东西在他眼前一闪,接着他感觉自己站住了。他扭回头,脸上汗水淋淋,有个人从队部里走出来。   “嘿,小丫的,你跑什么哪!老子回来啦!”   这个时候,整个世界突然涌到三良眼前,神秘而峥嵘,让人无法理解。它挡住了三良的视线,使他望不到更远的地方。而就在那视力所不及的地方发生了一件事情,李三良将不会和这个叫马大歧的人厮混下去,像他一样地活着。不过,那是在遥远的将来的事情。                           1996年夏于北京   手机txt小说下载网- 提供下载 小说排行榜:http://www.xiaoshuodabao.com/top.aspx,最新更新小说:http://www.xiaoshuodabao.com/news.aspx